第66章 舒尔哈齐(1 / 2)

在建州大营的连绵火光中,唯有阿敏的营地,如同一片沉入深海的礁石,隔绝了其他各旗的混乱与哀嚎。数千名镶蓝旗的士卒,盔甲整齐,刀枪在侧,虽然同样沉默,但他们的沉默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极度压抑的、如火山喷发前夕的死寂。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仿佛一群在永夜中蛰伏的猎人,等待着那支能撕裂黑暗的黎明号角。这种反常的“静”,让这片营地,成了整个大营中,最令人不安的一隅。

大帐之内,兽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人影拉得又长又扭曲。图赖几乎是撞开了帐帘,大步流星地走入,沉重的甲叶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没有丝毫犹豫,单膝跪地,将头颅深深低下。此刻,他脸上所有为外人所称道的“忠勇”,都化作了对上首那位面容阴鸷的亲王——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主子,”图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鱼,咬钩了。”

上首,一直闭目养神的阿敏,缓缓睁开了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那双眼中没有惊喜,只有一种预料之中的冰冷,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残酷的弧度。

“说。”仅仅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图赖不敢抬头,将多尔衮在帅帐中的全盘计划一五一十地托出:那名为“最后的盛宴”的悲壮动员、以蒙古和朝鲜仆从军为炮灰佯攻北面神武军大营、主力八旗精锐向南冲击潞王阵地、以及——用他图赖所属的镶蓝旗,作为“弃子”,为大队殿后,拦截追兵。

当“弃子”二字从图赖口中说出时,阿敏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好……好一个‘弃子’。”阿敏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仿佛耳语,却又透着一股子能冻彻骨髓的寒意,“我阿玛,舒尔哈齐这一脉,在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和他子孙的眼中,做了近半个甲子的‘弃子’,还不够吗?”

他猛地站起身,沉重的身躯带动的气流,让帐内的烛火剧烈摇曳。他走到图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着仇恨的眼睛盯着他,然后,亲手将他扶起。

“图赖,抬起头,看着我。”阿敏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你可知,我为何反?”

图赖抬起头,迎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世人都说我阿玛,庄亲王舒尔哈齐,是个贪图安逸、畏惧大明的懦夫!”阿敏的声音压抑着数十年的悲愤与屈辱,“可他们懂什么!我阿玛,才是那个真正想为我们女真人,寻找一条生路的人!他主张与大明和睦,学习汉人的耕种、纺织、礼仪。他知道,与那个疆域、人口、国力是我们百倍的庞然大物为敌,纵有天时,亦是饮鸩止渴,无异于以卵击石!可他呢?!”

阿敏的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我那位好伯父,我的亲伯父努尔哈赤!就因为我阿玛的远见与威望,威胁到了他的汗位,便罗织罪名,说我阿玛私通大明,意图分裂建州!最终,将自己的亲弟弟,那个与他一同长大、一同作战的兄弟,活活囚禁在高墙之内!”

“那不是一场政治斗争!”阿敏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野兽在绝望低吼,“那是背叛!是屠杀!我亲眼看着,我阿玛最忠心的卫队,被他努尔哈赤的亲兵,像砍柴一样,一个个砍下头颅!我亲眼看着,我阿玛在阴冷潮湿的囚牢中,从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天天变得衰弱、枯槁,最终带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死在了那片他亲手打下的土地上!”

“从那天起,我舒尔哈齐这一脉,便被打上了‘不忠’的烙印。我们镶蓝旗的旧部,永远被派去打最硬的仗,啃最难啃的骨头!战功,是他们皇太极、多尔衮的;伤亡和黑锅,是我们镶蓝旗的!他们口口声声称我们为‘主子’,实际上,却是将我们,当成了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内部,最不受信任的、可以随意牺牲的‘家奴’!”

“如今,”阿敏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利剑,狠狠刺向图赖,“他多尔衮,努尔哈赤的好儿子,又想故技重施!让我们去当‘弃子’,去为他努尔哈赤的子孙,流尽最后一滴血!图赖,你告诉我,这口气,你咽得下吗?!”

“咽不下!”图赖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同样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他嘶吼道:“末将的父亲,当年便是庄亲王的老部下!这么多年,我们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