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王二牛走在前面,身后,跟着那个沉默的、由一个母亲和两个孩子组成的、卑微的家庭。
从辽阳府城回安民屯的三十里路,是一段漫长而又死寂的旅程。凛冽的北风卷着雪粉,刀子般刮在人脸上。王二牛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羊皮袄,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三个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的身影。
那个叫雅库特氏的女真妇人,始终低着头,用身体护着怀里那个已经冻得小脸发紫的女娃。她身旁那个七八岁的男娃,则倔强地挺着小小的胸膛,用一双充满了警惕与仇恨的、如同小狼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二牛的背影。
王二牛没说什么,只是在路过一个避风的林子时,停了下来,将自己的水囊和剩下的半个麦饼,递了过去。
妇人依旧是犹豫,但那男娃却一把抢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饥饿都吞进肚子里。
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王二牛的婆姨李氏,早已在门口焦急地张望。当她看到丈夫身后,竟跟着三个穿着破烂、形容枯槁的女真人时,先是一愣,随即柳眉倒竖,一把将王二牛拽进了屋里。
“你疯了?!咱们家哪有余钱养三个闲人!还是建奴!你不怕他们半夜起来,把我们一家都给抹了脖子?!”李氏压低了声音,又急又气。
“啥闲人!这是我买回来的奴隶!”王二牛梗着脖子,把那张盖着官府红印的契书拍在了桌上,“你当家的我现在也是地主了!开春五十亩地,光靠咱俩,腿跑断了也忙不过来!”
他探头看了一眼门外那三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声音软了下来:“再说了,你看那两个娃,比咱家大毛、二毛大不了多少,总不能看着他们冻死在外面吧……”
李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她虽泼辣,心却不坏。她叹了口气,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算我上辈子欠你的!还不快让他们进来!杵在外面,真想让他们冻死不成!”
雅库特氏和她的两个孩子,被带进了这间对他们来说,温暖得有些不真实的屋子。王二牛指了指灶房旁边,那个堆放柴火的、用木板隔出来的小隔间:“以后,你们就住这。有活干,就有饭吃。敢偷懒,或者动什么歪心思,别怪我王二牛的拳头不认人!”
妇人沉默地点了点头,领着两个孩子,蜷缩进了那个狭小但至少能遮风挡雪的角落。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小小的农家,便在一种诡异而又微妙的氛围中,运转了起来。
雅库特氏,这个曾经可能是某个牛录章京妻子的女人,展现出了惊人的坚韧。她几乎包揽了所有最脏最累的活计。劈柴、挑水、喂猪、洗衣……她从天不亮一直忙到深夜,话不多,手脚却异常麻利,仿佛想用无休止的劳作,来麻痹自己,也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的儿子,那个叫“阿古”的男孩,则依旧充满了敌意。他会帮着干些杂活,但看所有人的眼神,都像一头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人的小兽。而那个小女孩,则总是躲在母亲的身后,用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王二牛的婆姨李氏,起初对他们处处防备,但看着那妇人默默干活的身影,和那两个瘦弱的孩子,心肠也渐渐软了下来。她会把孩子们吃剩下的粥,多留一碗给他们;也会在夜里,将两件自家孩子穿小了的旧棉袄,扔进那个小隔间。
转眼,便到了大年三十。
整个安民屯,都沉浸在一种喜庆而又热闹的氛围之中。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崭新的春联,挂上了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猪肉炖粉条和新蒸馒头的霸道香气。
王二牛家,也难得地奢侈了一回。李氏剁了半只野鸡,又割了一大块猪肉,正哼着小曲,在厨房里包着饺子。王二牛则领着自家两个娃,在院子里点燃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引来了孩子们阵阵欢快的尖叫。
雅库特氏和她的两个孩子,则被这股完全陌生的、属于汉人的年味,冲击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蜷缩在厨房的角落,看着这热闹的景象,眼神中充满了迷茫、羡慕,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无言的悲伤。
“行了,别傻站着了,过来帮忙!”李氏看着他们,没好气地喊了一声,将一小块面团和一碗肉馅,推到了雅库特氏的面前。
雅库特氏愣了一下,随即笨拙地学着李氏的样子,包起了饺子。她的儿子阿古,则倔强地站在一旁,不肯动手。
当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时,李氏给他们母子三人,也盛了满满一大碗。
“吃吧,”她看着那两个眼巴巴瞅着饺子,却不敢上前的孩子,说道,“今儿过年,都吃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