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权上的光阴
老张把最后一只砝码盒放在展柜旁的折叠桌上时,玻璃罩里的铜权忽然轻轻晃了一下。不是风动,展厅的通风系统早调成了最低档;也不是地面震颤,恒温恒湿的展室连细微的震动都被特殊地板吸收了。那晃动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秤盘上,却精准地撞进了老张眼里。
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展签——\"清代铜权,衡器,用于称量\"。五个字干巴巴的,像晒了太久的馒头,硌得人舌尖发涩。三十年前刚到计量所时,老师傅总说\"万物有衡,衡器有魂\",那时他只当是句玩笑,直到此刻看着那枚拳头大的铜疙瘩,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发烫。
\"张工,开始吗?\"新来的实习生小李举着校准仪,镜片反射的阳光在铜权上跳了跳。这姑娘是学精密仪器的,眼里的世界全是数字,上周还拿着游标卡尺量展厅里的石雕,说要算磨损率,被老张笑了半天。
老张没应声,伸手摸了摸展柜的玻璃。冰凉的触感里,似乎能透过来一点点铜的温度。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爷爷那杆老秤上的秤砣也是铜的,磨得发亮,像块浸了油的琥珀。有次他偷拿秤砣去砸核桃,被爷爷追着打了半条街,那秤砣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闷沉沉的,和现在这枚铜权倒有几分像。
\"您在想什么呢?\"小李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没什么。\"老张重新戴上眼镜,从盒子里拿出标准砝码,\"先测空载偏差。\"
校准仪的探头凑近铜权时,小李忽然\"咦\"了一声。\"这铜权底部有字?\"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好像是...'光绪年制'?\"
老张也凑过去看。铜权底面确实有几个模糊的刻字,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不仔细摸都觉不出深浅。\"清代的衡器管理严,官铸的都得刻年号,\"他说,\"就像现在的计量器具要贴合格证。\"
\"那它当年是给谁用的?\"小李的眼睛亮起来,\"官府?还是商铺?\"
老张想起爷爷那杆秤。秤杆上缠着暗红色的麻线,是用了几十年磨出来的包浆。每次称东西,爷爷总要用大拇指顶着秤纽,眯着眼看秤星,那认真的样子,好像手里托着的不是几斤几两,而是天大的事。有年闹灾荒,村口地主家的秤不准,一两能差出三钱,爷爷背着他的老秤去理论,被人推倒在泥地里,秤砣摔出老远,磕掉了一小块边角。后来那秤砣就带着个小豁口,爷爷却总说这样更准,\"缺了的地方,心里有数\"。
\"多半是商铺用的。\"老张说,\"你看这铜权的弧度,握在手里正好贴合掌心,用久了才会有这种磨痕。\"他指着铜权侧面一道浅浅的凹痕,\"这是常年用手指捏着转动留下的,就像...就像咱们转笔。\"
小李忽然笑了:\"那它称过多少东西啊?粮食?布匹?\"她伸手比了比,\"说不定还称过金银呢。\"
\"称金银的秤砣哪有这么大。\"老张拿起一个五十克的标准砝码,\"这铜权估摸着得有两斤重,那会儿该叫'二斤权',用来称bulk货的。\"他忽然顿住,觉得\"bulk货\"这词太生冷,改口道,\"就是称些家常过日子的东西。\"
校准仪发出轻微的蜂鸣声。数据显示铜权的实际质量比标准值轻了七克。\"磨损挺厉害啊。\"小李在记录表上写写画画,\"是不是用得太狠了?\"
\"不是狠,是久。\"老张望着铜权,忽然想起去年去乡下收旧物的经历。有户人家的老柜子里藏着个铜权,和展厅里这个很像,就是锈得厉害。主人说那是他太爷爷开杂货铺时用的,日本人来那年,铺子被烧了,太爷爷抱着这铜权从火里冲出来,后背烧得流脓,却死死攥着不撒手。\"他说这玩意儿是吃饭的本,\"主人摩挲着铜权上的火烧痕迹,\"秤不准,人心就歪了。\"
\"您看它晃了!\"小李忽然拽他的袖子。
果然,当老张把二百克砝码放在校准托盘上时,玻璃罩里的铜权又轻轻晃了一下。这次看得真切,不是错觉。铜权底座和展柜的接触面明明是平的,怎么会动?小李掏出手机要拍,被老张按住了。
\"别拍。\"他低声说,\"老物件有时候就这样,跟人打招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