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掌柜的笑容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苏东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江南织造的经营权,一直被李鸿章的人把持着,去年还刚换了管事,怎么会易主?”他凑近苏半城,压低声音,“我听说,胡雪岩大人的阜康钱庄最近出了问题,李鸿章正忙着打压胡大人,哪有心思管江南织造的事?”
苏半城的心一沉,果然,张启山说的江南织造经营权,怕是假的。“刘掌柜的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刘掌柜拍了拍胸脯,“我侄子在江南织造府当差,前几日还写信来,说府里一切照旧,没听说要换人的事。苏东家,您该不会是听了什么风声吧?”
苏半城没再多说,只谢了刘掌柜,便起身告辞。回到钱庄,他立刻让人去张家口分号送信,让他们务必尽快联系胡雪岩,问问西征旧账的事。
第三日傍晚,张家口分号的回信到了。信是胡雪岩亲笔写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仓促之下写的。信里说,他当年为左宗棠西征垫了三千万两银子,如今却被李鸿章的人打压,阜康钱庄面临挤兑,已是大厦将倾。至于西征旧账,胡雪岩只写了一句话:“账册是双刃剑,可护人,亦可自伤。苏东家需慎之又慎。”
苏半城拿着信,久久没有说话。他终于明白,张启山要账册,根本不是为了给江南织造的经营权,而是为了拿王文韶的把柄,彻底扳倒左宗棠一系。而自己若是交了账册,不仅得不到好处,还会成为李鸿章的棋子,一旦没用了,便会被弃之如敝履。
就在这时,老周匆匆跑进来:“东家,张启山来了,就在客堂等着。”
苏半城深吸一口气,把信收好,起身走向客堂。张启山坐在椅子上,见苏半城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苏东家,考虑得怎么样了?江南织造的文书,我已经带来了。”他从袖中摸出一份文书,递到苏半城面前。
苏半城接过文书,翻开一看,脸色骤变。文书上写着“江南织造经营权转让”,可落款处却没有官印,只有一个模糊的私章。“张先生,这文书怎么没有官印?”他把文书扔在桌上,声音里带着怒意,“你这是拿我苏某当傻子耍吗?”
张启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见骗局被拆穿,也不再伪装。“苏承宗,别给脸不要脸!”他拍了拍桌子,“这账册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我告诉你,知府衙门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你若是不交,今日这汇通钱庄,怕是要不保了!”
苏半城冷笑一声,拍了拍手。客堂的门突然被推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伙计涌了进来,把张启山围在中间。“张先生,你以为我汇通钱庄是好欺负的?”苏半城走到张启山面前,目光锐利,“知府衙门的人,我早就打过招呼了。你若是识相,就赶紧离开太原城,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张启山看着周围的伙计,脸色发白。他没想到苏半城早有准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你……你等着!”他撂下一句狠话,推开伙计,狼狈地跑出了钱庄。
看着张启山远去的背影,苏半城松了口气,却又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李鸿章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会平静了。
老周走到苏半城身边,小声问:“东家,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李鸿章的人肯定还会来的。”
苏半城走到书架前,打开铁匣,取出那本旧账册。“这账册不能再留在钱庄了。”他思索片刻,“你去请晋祠的老木匠来,取三根陈年楠竹,削成竹简,把账册里涉及军需挪用的关键页,一字一句刻在竹简上。刻完后,分成三份,一份藏在晋祠圣母殿的匾额后面,一份让明远送回平遥老宅,藏在祖屋的地砖下,还有一份,我亲自送到张家口分号的金库暗格里。”
“东家,您这是……”老周有些不解。
“账册在咱们手里,李鸿章就不会放过咱们。”苏半城把账册递给老周,“竹简分藏三处,就算一处被搜走,还有两处留着。将来若是真有祸事,这些竹简,便是咱们苏家的救命符。王文韶要保自己,总得护着咱们;左宗棠要证清白,也得靠这些凭证。”
老周点点头,拿着账册去了。苏半城走到窗前,望着太原城的夜空。月亮从云层里探出来,洒下清冷的光。他知道,官商之间的迷局,才刚刚开始。而他能做的,就是守住底线,留好后路,等着风平浪静的那一天。
几日后,知府衙门的人果然来钱庄查账,却什么也没查到。苏半城让人应付着官府,自己则悄悄去了晋祠,查看藏在匾额后面的竹简。匾额完好无损,他松了口气,又让人去平遥和张家口打探消息,得知另外两份竹简也安然无恙,心里才踏实了些。
这日,苏半城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左公已知账册事,嘱苏东家保重。”他拿着信,心里一暖。胡雪岩的信没白送,左宗棠终究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这账册不仅关乎他自己,更关乎整个西征军需的清白。
光绪七年除夕,太原城飘着雪。苏半城站在钱庄的楼上,看着街上的灯笼,心里却没多少年味。老周送来消息,张启山回了北京,知府衙门也不再来查账,可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暂时的平静。
李鸿章没拿到账册,不会甘心;王文韶知道自己握有把柄,也会暗中盯着;左宗棠一系虽有善意,可一旦局势变化,也未必能护着自己。他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局里,左边是官场的刀光剑影,右边是商场的惊涛骇浪,往前走是万丈深渊,往后退是万丈悬崖。
他摸了摸怀里的一把钥匙——那是张家口分号金库的钥匙,里面藏着第三份竹简。他突然想起胡雪岩信里的话:“晋商账册,是双刃剑。”
是啊,这把剑,他现在握在手里,既没伤到别人,也没伤到自己,可将来呢?苏半城望着漫天飞雪,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身下楼,走进账房,拿起毛笔,在账本上写下一行字:“商者,当守本心,不涉官场浑水;业者,当留后路,以备不时之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太原城的街道,也覆盖了汇通钱庄的青灰瓦顶。苏半城知道,只要那三份竹简还在,苏家的根基就还在。而他,会一直守着这份根基,等着官商迷局散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