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宅密室的烛火彻夜未熄,灯花“噼啪”爆了两声,溅在青石板地上,转瞬就没了痕迹。苏半城指尖翻过一本本泛黄的账册,纸页边缘起了毛边,被太原城的潮气晕得发虚的墨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却仍能清晰辨出“同治十年八月”那一行工整的小楷——正是左宗棠西征军饷流水的起始页。
老周守在一旁,手里捧着算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时不时伸手帮着翻找对应的凭证。他把一叠盖着平遥分号朱印的票据推到苏半城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东家,您瞧,这是那年分号的进出库记录。军机处借走账本的那半个月,确实有两箱‘文书’从库房运走,当时登记的是‘军需档案’,押车的是军机处的亲兵,分号的人连箱子的封条都没敢碰,更别说拆开看了。”
苏半城的目光扫过票据上“军需档案”四个字,指尖在纸页上顿了顿,忽然停住翻账的手。他指着其中一页角落的小字,声音沉得像密室里的青砖:“八月廿五,付镖局银五百两,护送至京城军机处。”烛火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的都是疑惑,“镖局是哪家?能接军机处的活,总该有些名头。”
老周皱着眉想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是‘万通镖局’。当年晋商走西北线的镖,十家有八家找他们,总镖头赵老栓是武林出身,一手硬气功在山西地面上很有名望。可三年前万通镖局突然就闭了门,门匾摘得干干净净,赵老栓也没了下落——有人说他欠了赌债躲去了蒙古,也有人说他在走镖时遇了劫,连人带镖都没了踪迹。”
说到这里,老周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融进烛火的光晕里:“东家,您说……那两箱‘文书’,会不会就是账册里多出来的这些页?军机处借走账本,恐怕不是为了查账,是为了补账。”
苏半城没接话,只把账册凑到烛火前,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他眯着眼,仔细看着那几行“军机处王大人亲提”的朱批,指腹轻轻蹭过墨迹——与账册上其他经年累月变得暗沉的朱批相比,这几行的红色格外鲜亮,甚至能隐约看出墨汁未干时晕开的痕迹,显然是后来补添的。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平遥分号老掌柜病重时的模样。当时老掌柜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说不出的急切:“东家,军机处的人不好惹,有些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别刨根问底,免得惹祸上身。”
那时他只当老掌柜是年纪大了,怕事惜命,还笑着安慰说“苏家做的是正经生意,不怕查”。可如今对着这账本上的破绽,再想起老掌柜当时的眼神——那哪里是怕事,分明是知道了什么,却又不敢明说的无奈与担忧。苏半城心里一沉,指尖攥着账册的边缘,几乎要把纸页捏破。
正思忖着,密室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是伙计小李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东家,不好了,张家口分号的伙计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人都快喘不上气了。”
苏半城心里猛地一紧。张家口分号挨着蒙古草原,是晋商与蒙古、俄罗斯通商的要道,平日里除了票号的存兑业务,还帮着左宗棠的军需局转运粮草和军饷,往来的都是要紧事。这个时候连夜派人来,还说是“急事”,莫不是与这西征旧账有关?
他不敢耽搁,立刻把账册合上,仔细锁进铁匣,又将铁匣推到书架后的暗格里,才拍了拍身上的纸灰,快步走到前堂。
刚踏进前堂,就见一个穿着短打的伙计瘫坐在椅子上,头上的毡帽歪在一边,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把身上的粗布衣裳都浸透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封了火漆的信,见苏半城进来,立刻挣扎着起身,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苏东家,可算见到您了!分号掌柜让我连夜赶来,说这信只有您能看,还说……还说胡雪岩先生的阜康钱庄,这几日挤兑的人快把门槛踏破了,怕是撑不住了!”
“胡雪岩?”苏半城心里又是一震。胡雪岩是红顶商人里的翘楚,靠着帮左宗棠办军需、运粮草发家,阜康钱庄更是遍布全国,怎么会突然被挤兑?他接过那封信,只见火漆上印着阜康钱庄的印章,封皮上只写着“苏东家亲启”四个字,字迹潦草,却透着几分急切。
他示意小李给张家口的伙计倒碗水,自己则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信纸是普通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却苍劲有力,正是胡雪岩的手笔。
信里的内容不长,却字字千钧:“左公西征,我垫银三千万两,今遭人暗中施压,各地阜康钱庄挤兑四起,大厦将倾,回天乏术。闻李派近日四处搜罗左公旧案,苏东家若遇相干人等,切记‘避锋’二字,莫卷入漩涡。晋商账册,是双刃剑,可护人,亦可自伤,慎之,慎之。”
苏半城捏着信纸,指腹几乎要把纸页揉破。他抬头望向窗外,太原城的夜黑漆漆的,只有远处的更夫敲着梆子,声音断断续续,透着说不出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