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可以。但使用本教学包的教师,必须在课程结束时,组织学生匿名撰写一封‘如果我是签署者’为题的反思信。所有信件,需统一回收,寄回给我。”
他要的不是批判,是共情。
他要让那些天之骄子们,亲身“体验”一次,当你的痛苦被定义为一种需要被“优化”的缺陷时,你会作何选择。
一周后,风暴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降临。
一名学生在完成反思信后,或许是情绪太过激动,误将私密的文档内容粘贴到了一个公开的学术论坛上。
帖子的标题是:““课程反思”我们法学院的伦理课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主楼的内容,正是那封反思信的结尾:
“……老师让我们站在理性的角度分析签署者的‘非理性选择’,可是在听完那些录音、看完那些报告后,我一整晚都在发抖。我终于明白,他们选择签署,不是因为愚蠢或脆弱,而是因为他们被剥夺了痛苦的权利。当整个世界都告诉你‘你不该这么难过’时,你除了交出自己的感受,还能做什么?原来我们拼命训练自己客观、冷静、不去痛苦,这才是最大的病。”
这个帖子,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在被管理员以“内容违规”删除前,转发量超过了两万次。
“原来我们训练自己不去痛苦,才是最大的病。”这句话,像病毒一样在社交网络上蔓延,刺痛了无数在现代社会中压抑、麻痹自己的人。
顾承宇的反击,精准地命中了时代的心脏。
叶小棠则在另一条战线上,寻找着更古老、更原始的回声。
她在堆积如山的“清源·回声”档案库中,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细节。
三位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北山干预点服药后,陷入严重失语状态的女孩,她们的病历档案中,都附上了一张由康复训练班提供的涂鸦作品。
三张涂鸦,画风稚嫩,色彩混乱,但核心图案惊人地一致:一个简单的圆圈,中间被一道坚定的竖线贯穿。
这个符号,像一个谜题,萦绕在叶小棠心头。
她联系了一位国内顶尖的语言康复与符号学专家,将图案发了过去。
专家的回复简洁而震撼:“这是原始符号学中,最基础、也最强大的表达之一。在任何语言和文字诞生之前,它就存在了。圆圈代表‘世界’或‘虚无’,中间那一竖,代表‘我’。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我存在。”
我存在。
叶小棠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那些被剥夺了语言、被判定为“无意识”的女孩,正用人类最古老的方式,拼尽全力向世界发出最后的呐喊。
她没有将这个发现公之于众。
因为她知道,对于那些依旧被困在黑暗中的人来说,外界的喧嚣毫无意义,她们需要的是来自同类的微光。
她找人将那个“我存在”的符号,精心制作成了一批小小的、朴素的金属徽章。
她将这些徽章,连同一张字条,分别寄给了全国十三位曾经参与过心理干预维权、但最终被迫放弃的家属。
字条上写着:“如果你看见有人画这个,或者佩戴着它。请告诉她——有人记得她。”
一周后,一个奇迹在南方的某个社区服务中心悄然发生。
中心的监控摄像头,无意中拍下了一段画面:一名被家人送来进行日间照料的、沉默了许多年的女子,在工作人员分发的白纸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撕碎或揉烂,而是拿起蜡笔,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描画着那个图案——一个圆圈,中间一竖。
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但无比坚定。
仿佛在确认着自己的坐标,对抗着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
夜幕再次降临京州。
苏明玥站在一家独立书店的街角,神情冷峻。
她得到消息,对方正试图将那份臭名昭着的“人格承诺书”,更名为“心理共建协议”,准备在新的试点区域重启。
他们妄图用一个新的名词,来覆盖旧的罪恶。
“想打遗忘牌?”苏明玥对着电话那头的陆子轩冷笑一声,“那我们就跟他们打一场记忆战。”
她的指令清晰而有力:“子轩,从‘声音树’数据库里,提取所有包含具体人名的录音片段。剪辑成一段音频,标题就叫《她们不是数据》。记主,不要任何背景音乐,不要任何旁白,只要她们的声音和她们的名字。”
二十七分钟,一段由叹息、哭泣、质问和绝望呢喃组成的音频完成了。
苏明玥没有选择任何主流媒体平台发布,而是联系了全国八家在年轻人中极具影响力的独立书店。
她发起了一个名为“城市夜读”的活动。
每晚十点,书店打烊后,临街的橱窗会变成一块巨大的投影幕布,滚动播放着那些签署者的真实姓名,同时,那段二十七分钟的音频,会从隐藏的音响中,幽幽地飘向街头。
首夜,街上行人寥寥。
但那一个个名字,和那一声声破碎的倾诉,像鬼魅般萦绕在街角,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无法忽视。
那晚结束后,有店员在打扫时,发现书店的玻璃橱窗上,被人用口红写下了一行字:
“张慧,我同事,去年签的。”
记忆的堤坝,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第三夜,当活动进行到一半时,书店的投影和音响突然全部熄灭。
一片死寂。
安保人员冲出来,大喊着“线路故障,大家散了吧!”
苏明玥几乎在同一时间赶到现场。
她没有理会安保,而是直接让团队的技术人员调取了电力记录。
结果显示,并非故障,而是有人通过远程后台,精准地切断了这家书店的供电。
“他们怕了。”苏明玥眼中寒光一闪。
她没有费力去修复供电,反而转身对团队下令:“启动备用方案。把手摇发电机架起来,就在店外的草坪上继续!”
这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但团队成员没有丝毫犹豫。
很快,一台老式的手摇发电机被架设起来,几名年轻人轮流奋力摇动着手柄。
微弱的电流点亮了小小的投影仪和便携音箱。
围观的人群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
看到灯光昏暗,有人自发地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一束,两束,十束,上百束……无数道光束汇聚过来,在草坪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环形光圈。
音频在光圈中再次响起。
当录音里传来一句微弱而绝望的女声——“他们说我不配伤心”时,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冲进了光圈的中心,泪流满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那是我姐姐!她叫李文静!她现在就在绿洲二号点!”
全场死寂。所有的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苏明玥穿过人群,走到女孩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
她俯下身,在女孩耳边,用一种无比坚定又温柔的声音轻声问道:
“你愿意成为她的名字吗?”
风中,那些手机电筒的光芒微微摇曳,像一片在黑夜里永远不会熄灭的星火。
同一时刻,在城市的另一端,苏明心的办公室里依旧亮着灯。
她面前的屏幕上,正同时显示着“寻鸟地图”不断增长的数据点、关于“反向教学包”的舆论热潮、以及那片由手机灯光汇聚成的草坪光圈的现场直播画面。
所有线索,所有抗争,都在这个夜晚交汇,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角的私人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是一条来自加密通道的陌生号码的短信。
屏幕上,只有一个闪烁的光标,和刚刚跳出来的三个字。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