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主仆之情(1 / 2)

精舍内,沉水香的青烟依旧袅袅盘旋,试图抚平空气中那无形的、紧绷的弦。

嘉靖帝朱厚熜闭目盘坐于云床之上,手掐子午诀,姿态如常,仿佛已神游物外,与道合真。

然而,那微微颤动、始终无法完全静止的指尖,却泄露了这位帝王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精舍外,严嵩那嘶哑、凄惶却又带着一种垂死挣扎般诚恳的哀告,以及随后严世蕃那充满不甘、委屈乃至隐含怨怼的哭嚎,如同冰冷的锥子,穿透厚重的宫墙与雨幕,一下下凿击着他的耳膜,更凿击着他那深如寒潭的心境。

“臣有罪!臣万死!求陛下开恩!赐见一面!”

“爹!为什么?!……只有儿子在为您,为这个大明遮风挡雨啊!爹——!”

这些声音,混杂着瓢泼暴雨的哗啦声,构成了一曲刺耳的、令人心烦意乱的交响。

嘉靖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烦!

无比的烦躁!

严世蕃那蠢货,死到临头还在咆哮公堂,还在试图混淆视听,还在标榜那点可笑的“功劳”,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那副贪婪愚蠢、挟势自重的嘴脸,让他仅存的一丝耐心也消耗殆尽,只剩下翻涌的厌恶与杀意。

但……严嵩……

那老迈、嘶哑、饱含绝望却又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的声音……

“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为陛下,为大明遮风挡雨……那就是我。”

“大明朝,也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圣上。”

这话语,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嘉靖炽盛的怒焰上,发出“嗤”的轻响,冒起一丝复杂的白烟。

嘉靖帝缓缓睁开眼,深不见底的眸子中,冰冷依旧,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波澜。

是啊……严嵩。

严嵩……

不是严世蕃那条疯狗,也不是鄢懋卿那条恶犬。

是严嵩。

是那个在他登基之初、羽翼未丰时,便以一手精妙青词闯入他视野的严嵩。

是那个二十年来,替他处理了无数繁琐政务、背了无数黑锅、敛了无数钱财以供修道享乐的严嵩。

是那个将他那些离经叛道、乃至荒诞不经的念头,总能想办法在朝堂上冠冕堂皇推行下去的严嵩。

主仆二十余年呐……

纵然是养一条狗,二十年了,也会有一丝习惯性的亲近。

纵然是握着一柄刀,用了二十年,也会有一丝顺手的感觉。

嘉靖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精舍的墙壁,看到了那个跪在冰冷雨水中,瑟瑟发抖、老态龙钟、褪去了所有权势光环,只剩下一个可怜老人形骸的严嵩。

他心中的杀意与愤怒,主要针对的是严世蕃的猖狂悖逆、鄢懋卿的贪婪欺瞒,是严党这个尾大不掉、试图反噬主人的怪物。

而对于严嵩本人……嘉靖帝看的何等分明!

造成今日局面的,并非严嵩其心变坏了,而是严嵩其人……老了!

老得握不住刀了,老得约束不住麾下那些嗅着血腥味越发贪婪的鬣狗了,老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经营的体系失控、反噬,却无能为力了。

是严嵩的“老”,导致了严党的“乱”,最终酿成了今日这场试图将他这位九五之尊也当作肥羊来宰杀的弥天大祸!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句俗语,无声地在嘉靖帝心间泛起。

对于严世蕃,他只觉得那苦劳是借口,是负担,是早该割去的腐肉。

但对于这个跪在雨里、似乎真的幡然醒悟、只想求一个体面结局的老臣……那一丝极其微薄的、属于凡人而非帝王的怜悯,终究是被这凄风苦雨和那两句精准无比的“大实话”,给悄然勾了出来。

这丝怜悯,并非要放过严党,更非要原谅那二百七十万两的欺瞒。

而是……或许,可以给这个老迈的、已经失去威胁的、曾服务了自己二十年的老奴,一个稍微……不那么酷烈的结局?

嘉靖帝眼中冰封的杀意微微融化了一角,闪过一丝权衡与决断。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浓郁沉静的沉水香似乎也无法完全压下他心头的纷杂。

他微微侧首,目光并未看向任何人,只是对着空气,淡淡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开口:

“黄锦。”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在阴影中的黄锦,闻声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趋前一步,深深躬身:“奴婢在。”

“去,”嘉靖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旨意,“告诉外面跪着的……请严阁老进来吧。雨大,朕非薄情之君,不忍老臣受此风寒。”

他特意强调了“严阁老”和“请”字,却对同样跪在雨中的严世蕃,只字未提。

黄锦心头凛然,瞬间明白了主子的心意与界限,脸上立刻堆起那恰到好处的、带着怜悯与恭敬的神情,躬身应道:“奴婢遵旨。陛下仁德,体恤老臣,实乃千古明君。”说完,他快步走向精舍门口。

嘉靖帝说完,便重新闭上双眼,手指再次捻动,仿佛刚才那丝微澜从未出现过。

只是那捻动的节奏,比往常略快了一分。

————

精舍外,暴雨如注。

严嵩俯身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蓑衣和朝服,冰冷刺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意识几乎在寒冷与绝望中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