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声音低沉了几分:“子恒有心了。此事……确有其事。朝廷用度浩繁,各处催逼甚急,东南虽富,然钱粮调度,层层关卡,总有迟滞之时。将士们浴血奋战,所求不过温饱安家,胡某……每每思之,愧对袍泽。”
他承认了问题,并将责任推向了“朝廷用度浩繁”和“钱粮调度迟滞”,依旧滴水不漏。
陈恪看着胡宗宪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心中了然。
他不再绕弯子,放下茶杯,目光直视胡宗宪,语气诚挚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部堂,晚辈一路行来,见运河之上,漕船往来如梭,两岸桑麻遍野,百姓虽有小忧,却无大患。此等景象,皆赖部堂坐镇东南,宵衣旰食之功。然晚辈深知,这太平景象之下,部堂心中所虑,远不止于海上倭寇。”
他顿了顿,声音更缓,却字字清晰:“部堂心中,装的是这万里海疆的安宁,是东南万民的福祉,更是……那份沉甸甸的‘王事’。”
“王事”二字,如同重锤,轻轻敲在胡宗宪心坎上。
胡宗宪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陈恪那双清澈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疲惫、挣扎、不甘与一丝深藏的赤忱,在这一刻似乎再也无法完全掩藏。
他沉默了许久,值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最终,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块垒尽数吐出。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恪,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子恒……”胡宗宪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沙哑,缓缓吟道,“胡某近来夜读诗书,偶见唐人岑参一句,深得我心……”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陈恪,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话音落下,值房内一片寂静。
烛火跳跃,映照着胡宗宪那张写满风霜却依旧坚毅的脸庞。
那两句诗,如同他剖开胸膛捧出的赤心——万里奔波只为君王社稷,一身之外别无他求。
明知边塞苦寒、宦海凶险,又岂是为了妻儿家小的私利而苟且钻营?
这既是他的自白,也是他的困境,更是他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所能给出的最坦荡、也最无奈的答案。
陈恪凝视着胡宗宪,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聂豹的影子——同样身陷囹圄,同样心怀社稷,却背负着更为复杂沉重的枷锁,在忠义与现实的夹缝中,艰难地维持着内心的那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