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师兄虽是顶级门阀出身的子弟,但素日在待人接物上,还算和善。只是冷脸不说话的样子,挺严肃的。有很多时候,卫青檀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薛师兄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因为他总觉得薛师兄的唇色有些寡淡,眉宇间也时常被淡淡的疲倦浸染。
“薛师兄好——”卫青檀率先打了声招呼,“大师兄在里面吗?”还下意识伸头往里瞧。
结果却被薛一臣侧身挡住了。
卫青檀愣了愣,疑惑地仰头瞧他。
“大师兄在忙,你找他有事么?”薛一臣道,“也可以跟我说。”
“其实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只是过来送个小香囊而已。送人礼物当然得亲手交到对方手里,才更显诚意嘛。
卫青檀道:“那我过会儿再来。”
“慢着。”薛一臣关上房门,再转过身时,又道,“你吃饭了吗?”
卫青檀摇了摇头。
薛一臣便道:“那好,我听人说,附近有个馆子做的淮扬菜特别好。”
卫青檀觉得薛师兄有话要跟自己讲,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
淮扬菜多以江湖河鲜为主,口味虽清淡,但格外鲜爽。馆子里装饰得很有格调,到处都能看见盆栽的各种兰草,雅间门上悬着的竹席上,还吊着祈福用的风铃。
打开雅间的窗户,就能看见一条湖。天气阴沉,只有馆子里派出的小渔船,震开湖面,渔夫手脚利索地收网。
薛师兄看起来有心事,全程很少开口,只是让卫青檀吃慢一点,小心鱼刺,也询问了他的伤势,之后就一直沉默。
吃完饭后,卫青檀用手帕抹了抹嘴,还是主动开口问:“薛师兄,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薛一臣并没有被窥探出心思的惊愕,似乎不怕卫青檀知道他有心事。却什么也没说。
出门时,竟又下起了雨。
出来时俩人都没带伞,薛一臣付了饭钱后,馆子里的小二就主动送了把油纸伞。
如此,两人就同撑一把伞,闲庭信步地往回走。
雨势不大,但阴雨细密连绵,还有点风。
油纸伞也不大,薛一臣个子比卫青檀高了一个头,他撑着伞,斜风细雨难免会往卫青檀脸上吹。
可一直到了仙居,卫青檀脸上都没沾到雨水,只有衣袖和袍角沾了一点点。反观薛一臣大半个肩背都湿|了。
“薛师兄,你,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卫青檀再次问,并道,“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了。”
薛一臣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
雨势愈大。
雨水顺着房檐滚落,像是直接从天上泼下来的水。
仙居里的花花草草都遭殃了,几乎快被雨水淹死了。
苍云秋踏着一地的碎雨,从仙府回来,面色凝沉,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他已同仙主谈好了。会将育魂树暂且带回问剑宗。
毕竟问剑宗是徒儿从小待到大的家,在那里替徒儿招魂,以及养魂再合适不过。
而且,苍云秋需要一个绝对私|密且安全的空间,来敞开自己的禁区,将某个小孩儿,封在自己的禁区里。
或许这样会暂且剥夺那个孩子的自由,但他的神魂待在苍云秋体内,一定是最安全的。
育魂树娇贵,一直被仙府的历代仙主们养在仙府福地,精心侍弄。
育魂树有灵,早就被仙府的灵泽养得刁钻,因此仙主此前担心此树一旦离开云陵,怕受不了其他仙门的灵泽。遂近日来,苍云秋只要闲暇时,就往仙府跑。
一则,以自身灵气滋养育魂树。
二则,苍云秋谨记师兄所托,还在查丹川河丢失河眼一事。
苍云秋几次言语试探仙主,但仙主都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丹川河的河眼被盗,也不知道笼罩在云陵上空的灵泽,实际上已被煞气污染,变得浑浊。苍云秋表面没说什么,实则并不信。
哪怕离经叛道如越清流,李寒江,也对自家的地界非常上心。
无论平时再如何风流,也不会不管属地百姓的死活。若是哪里出了邪祟伤人,恶人寻仇,血洗满门之类的恶事,都会第一时间派弟子前去解决。越清流是那么混账,也会命自在观的弟子,在自家属地建立仙寮,就是为了确保百姓不受邪祟伤害,也能时时观测有无恶鬼邪神入境,甚至是其他仙门派来奸细。
当然了,越清流所设的仙寮也不全是为了当地百姓,有时也会通过仙寮来寻合适的炉鼎。
不管怎么说,仙主说不知此事,苍云秋是不信的。
包括不久前妖兽山脉的结界被破,引起了兽潮,虽然矛头直指李家,但苍云秋亲自前往查探过。以李寒江的本事,自然是可以破坏结界,但当时可巧的是李承欢以及李家诸多门生,为了偷偷掳走卫青檀,一直尾随其后。
稍有不慎,连李家诸人也要搭进去。
苍云秋相信李寒江那等无耻之徒,不会在意区区几个门生,但绝不可能枉顾他儿子的死活。毫不夸张地说,李承欢就是他爹的命门。
李寒江为了自证清白,甚至在苍云秋面前以他儿子之名立誓,若此事是他们父子所为,就让二人受天雷斩首之刑。
若说这事只是巧合,那之后卫青檀无缘无故,就进入了决赛圈,甚至还上擂台与少祭官一较高下,就不是巧合了罢。
越清流精通幻术,确实可以变成卫青檀的模样,上台代打。但苍云秋认为,越清流还没有闲到这个地步,居然如此作弄一个实力一般的小晚辈。
仙府要是没有半点暗箱操作,苍云秋决计不信。
但凡事都得讲证据。
而证据,暂时没有。
苍云秋心事重重,路过长廊时,忽听见熟悉的人声,下意识擡眸望去。
隔着重重雨帘,他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掌门师兄的得意弟子,问剑宗首徒,左栏玉。
而另一个……则是苍云秋那个实在不让人省心的……小混账徒弟!
——
时间还得倒退回去。
薛一臣问他:“卫师弟,你现在还会埋怨我,当初比你早上山一步,抢走了你的拜师资格么?”
卫青檀摇摇头。
原主会不会埋怨,他不清楚,但自己确实一点都不埋怨的。
薛一臣的心情似乎一瞬间就轻松了许多,还冲着卫青檀微微一笑,真就似雪消春水,云尽烟出。卫青檀的心尖蓦然一颤,也回了他一个笑。
从仙居门口到卫青檀所住的院落,不仅要穿过长廊,还要绕过假山和一条湖泊。难免会淋雨。
薛师兄就把油纸伞塞进了他的手里,随后就冒雨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去。卫青檀都来不及推辞,他就已经消失在了连绵细雨中。
虽然不明白薛师兄为何突然这样问,但卫青檀不喜欢内耗,猜不透就不猜,想不明白就算了。
在长廊的一侧,遇见了左栏玉。
“大师兄!”
卫青檀高兴地三两步跳了过去,左栏玉顺手接过伞,收好后随手支在一旁。随后就掏出手帕,温柔地擦拭卫师弟沾了点雨水的脸。
“下雨天还乱跑啊,在房里待着闷,怎么不来找我?”一点责备的语气都没有,满是温柔。
“我去啦,但薛师兄说你在忙,所以我就跟薛师兄出去吃饭了,他请我吃了淮扬菜,特别鲜!回头我带大师兄也去尝尝!”
左栏玉微微疑惑,他竟不记得今日有跟薛师弟见过面,但很快就笑着点点头。
卫青檀就趁机拿出了小香囊,两手捧着献给大师兄。
“这是我自己做的,里面的药材是去跟萧师妹讨的,有助眠的功效,大师兄把这个挂在床头,这样就能睡个好觉了!”话到此处,卫青檀还有点不好意思,“我做的不好,大师兄不要嫌弃。”
“不,你做得很好,特别好。我很喜欢。以后一定贴身佩戴。”左栏玉将小香囊视若珍宝一般,捧在掌心。
两人浑然不觉苍云秋就在附近,站在长廊里,旁若无人说了好久的话。卫青檀还向大师兄询问育魂树。
“那是仙府至宝,据说有修复神魂,令人起死回生之效,但我也没见过,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想了想,卫青檀又问,“林染之前说他师兄闭关了,那闭关会走火入魔,会……会死吗?”
左栏玉道:“一般不会。你问这个作甚?”
“没什么,随口问问。”
一直到天色已晚,卫青檀才突然想起,要去跟师尊请安。
于是挥手告别了大师兄,拿着伞蹦蹦跳跳去找师尊。
却吃了个闭门羹!
师尊今日似乎心情不太好,语气也冷淡得很,全然没了之前的温和。
卫青檀怕惹师尊生气,索性灰溜溜地离开了。
——
翌日终于雨过天晴。
一大早的卫青檀就换了身干净的弟子服,把自己捯饬得清清爽爽。
因为今日,仙府要开启天榜,震响金钟。他随师兄弟们一同进了仙府,随后就在仙府弟子的带领之下,同大师兄,陆北辰一道儿,通过角门,登上了一处高台。
正好对面就是鼓楼。
能很清楚看见传闻中吊在鼓楼上的那座足有千斤重的金钟。站在此处,道场上汇聚的人影,乌泱泱的一片,五颜六色的宗袍汇聚成了蜿蜒的人潮。
卫青檀规规矩矩按照名次顺序,站在了林染前面。
却没瞧见少祭官。
林染压低声儿道:“他那人一向神出鬼没,不知今日会不会到场。”
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一声宣唱:“摘星阁,少祭官到——”
卫青檀几乎是下意识望了过去,却依旧看不清少祭官的脸,那一袭玄衣,站在楼道口,如月宫玉桂,非常挺拔玉立,让人一眼看过去,就很难移开了。
没有戴面具,看来还没修好。
卫青檀悄悄捏了捏藏在衣袖里的东西,暗暗下定了决心,就等少祭官站过来了。
哪知少祭官就跟昙花一现般,刚现身就又消失不见了。
林染摇摇头,很无奈的样子。
“少祭官一直都这样吗?”卫青檀问。
“是啊,他一直都这样,神影无踪,来去不定。”林染压低声儿,“少祭官天命在身,乃命定的侍神之人,纵然脾气古怪,也无人敢说什么。”
卫青檀捏了捏袖袍里的东西,想了想,跟林染道:“我下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行,但你可得赶紧回来。”
卫青檀点点头,趁大师兄和陆北辰都没注意,悄无声息就下了高台。
鬼使神差就来到了和少祭官二次相见的那棵树下。
少祭官果然在那里,见他追过来了,语气里有些惊诧:“怎么是你?”
“我找你有事。”
卫青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据说里面的灵液可以修复天底下的任何法器,还是之前在醉仙楼以音会友,得来的宝物。
虽然不知能不能修好少祭官的面具,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可少祭官听了他的话后,却不肯收。很疏远冷漠地道:“你无须对此前之事,怀有愧疚,我并未放在心上。”
“但无论如何,你是为了护我,才被李承欢打碎了面具。”卫青檀坚持把灵液送给他。
少祭官摇了摇头。
刚好远处传来金钟的磅礴之音,头顶灵泽翻涌,彩华凝聚,天光璀璨——天榜已然开启了。
紧接着就是响彻云霄的宣唱:“天榜第六甲,云陵仙府林染!尊名登榜!”
“天榜第五甲,问剑宗卫青檀,摘星阁少祭官……”
声音到此,卫青檀下意识竖起耳朵,自从得知此人是少祭官后,他就不信少祭官叫什么小石头了。
但碍于他和少祭官之间有“过节”,也没好主动打听少祭官到底叫什么。
眼下听见宣声,不由自主就屏息凝气,想听听看——
哪知少祭官直接施法,瞬间消声。待卫青檀再度能听见声音时,已经宣到了柳慕苍。
很显然少祭官不想让卫青檀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不想再跟他说话,转身就又消失了。
卫青檀不由长叹口气,站在树下,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天的情景。如果少祭官知道自己就是那只小青蝶,或许会对他有点好脸色吧。
也不一定。
说不准少祭官会更恼,怎么会救了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卫青檀抓了抓头发,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事,明明他想好好解决的,却阴差阳错弄得一团糟。
师尊说得对,他确实笨笨的,还迟钝。
东西没送出去,还错过了天榜。
卫青檀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却在半道上遇见了大祭官!
大祭官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卫青檀根本没反应过来,大祭官的身影就瞬间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晚辈拜见大祭官!”卫青檀错愕后,拱手见礼。
“是你啊。”小青蝶。大祭官稍微感受了一下气息,随后便道,“你刚刚遇见玄羽了。”
分明是肯定的语气。卫青檀点头,可随即就反应过来了,惊讶:“原来他叫玄羽啊!”
“是啊。”大祭官笑了笑,“不然呢。他告诉你,他叫什么?”
卫青檀本来不打算说的,可在大祭官悲悯温柔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隐瞒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他道:“小石头。”
大祭官听罢,眼里流露出了几分不忍。生来就没有自由,不能动情动欲。不是石头又是什么?他家少祭官从小就没有朋友,或许也很期待能有个朋友罢。
可哪一个祭官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大祭官:“他让你难受了么?”
卫青檀摇头,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那晚回去后,少祭官受罚了吗?”
大祭官道:“我并没有罚他。”但身为少祭官,该有的自省还是免不了的。
“那就好。”少年终于长松口气,随即将玉瓶双手献上,“请大祭官将这个交给他,可以用来修补面具的。”
“好。”大祭官收下了。顿了顿,他又道,“那你也帮我一个忙罢。”
“什么?”
“永远不要告诉玄羽,你就是那天的小蝴蝶。”
否则,玄羽一定会因你而动情的,你那时躺在山茶花里,身上滚了很多花粉。
而有一部分,就留在了玄羽的额头上。
虽然事后大祭官察觉,并及时替他清理了,但很难保证玄羽会不会找上门去,把卫青檀绑回摘星阁。
如果真是那样,可就麻烦了。
仙尊定不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