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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印心洞(1 / 2)

暮春的雨丝缠着未散的槐花香,渗进钦天监青砖缝里。我站在观星台上抚摸浑天仪的铜环,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纹路里,还嵌着先帝亲赐的犀角扳指的温度。父亲临刑前攥着我衣襟的手,也是这般潮湿温热。

“阿闳,这九重天象可会骗人?“十年前父亲醉后指着紫微垣问我,琉璃盏里的酒液泼在浑仪刻度上,洇出扭曲的星轨。那时我尚不知晓,这问题会像刻刀般剜去他性命,又在十年后剜开我胸腔里那颗早已结痂的心脏。

此刻我望着案头新到的密报,宣纸上“蒯铎“二字被朱砂圈得血淋淋的。十年前镇安侯府那场大火烧掉的何止是侯爷的冠冕,连我亲手绘制的《河工堪舆图?》都化作了飞灰。江若月抱着焦黑的木匣冲进火场时,发间金步摇勾断了我的玉冠,她染血的指尖攥着半枚虎符,眼睛亮得骇人:“他们要灭的是钦天监的口,你爹知道太多星象里的杀机。“

我摩挲着虎符缺口处的铜绿,忽然想起初入钦天监那年。那时我与容儿总爱躲在观象台飞檐下偷尝青梅酒,她鬓边别着父亲赏的东珠簪,醉醺醺地问我:“你说那些紫微垣的星子,当真能照见前世今生?“我望着她被酒气染红的耳尖,鬼使神差地扯开衣襟:“你看这颗心宿二,像不像我昨夜在武英殿偷的夜明珠?“

她笑得打翻了酒坛,金箔裹着的梅子滚落阶前。我们谁都没料到,十年后那颗夜明珠会嵌在公主的凤冠上,而容儿亲手调制的醒酒汤,会混着鹤顶红浇在父亲灵前。

“监正大人,这是今晨的晷影测算。“主簿捧着鎏金铜晷匆匆而来,晷针在汉白玉晷面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我瞥见影尖扫过“危“字,心头猛地一跳。十年前父亲咽气前,枯槁的手指在观星图上划出同样的轨迹,喉间发出浑浊的“危月燕“三字。

暮色渐浓时,江若月发间的消息鸽扑棱棱落在飞檐。展开她血书的小楷,城东废庙后的古槐正在抽新芽——正是当年我们埋下许愿签的地方。我抓起青铜浑仪冲下观星台,十二道铜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惊飞了檐角栖着的雨燕。

疾驰的马车碾过朱雀街的青石板,车辙里嵌着半片碎玉。那是容儿及笄时我赠的羊脂玉璜,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城东废庙的断墙后,野蔷薇疯长成密不透风的墙,江若月月白的裙裾扫过满地残香,发间那支东珠簪不知何时换成了玄铁令牌。

“子时三刻,九星连珠。“她将罗盘按在我掌心,磁针疯狂震颤着指向地下。我们十指相扣着转动机关,青砖下露出青铜星轨图,那些被父亲用朱砂标注的凶煞位,此刻正泛着诡异的幽蓝。十年前他教我认星时,曾指着危宿说:“此星主血光,见之需饮雄黄酒辟邪。“

地宫深处传来机括咬合的闷响,江若月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染血的指尖抚过星图某处,那里本该是紫微垣的位置,此刻却浮现出镇安侯府的微缩模型。“原来如此...“她惨笑着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疤痕竟与星图裂痕完全重合,“他们用我的命格布了二十八宿锁魂阵,要借我的生辰挖出钦天监的镇派星晷!“

地动山摇间,我抱起她滚向甬道暗门。怀中的浑天仪撞在石壁上迸出火星,父亲临终前塞给我的犀角扳指突然发烫。在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前,我看到江若月瞳孔里映出的星图——危月燕的利爪正撕开紫微垣,而本该属于我的贪狼星位,赫然钉着容儿的金步摇。

暴雨倾盆而下时,我攥着半枚虎符冲出地宫。朱雀街的更鼓敲到第三响,钦天监的琉璃瓦上爬满血色藤蔓。主簿瘫坐在太岁殿前,手中铜晷的晷影正缓缓爬上“破军“二字。他浑浊的眼珠映着漫天星斗,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监正大人可还记得?那年您说夜明珠该镶在凤冠上时,浑仪的龙衔珠饰...就断了一颗。“

我低头看向掌心,虎符缺口处的铜绿正渗出黑血。远处传来公主仪仗的笙箫声,混着江若月最后的嘶吼在雨幕中破碎:“去江南...找徐光启手札...他们用浑天仪改写了...“余音被惊雷劈碎在青石板上,我踩着满地星图残片走向雨幕深处,浑天仪的铜环在怀中叮当作响,像极了那年容儿发间的金步摇。

左藏发现了一处洞口,上写有“印心洞”,洞内有一巨树,名曰“养剑树”,树上是各色宝剑,地上一潭,名曰“温刀潭”,岿阳真人对左藏说道:

“少年,想要一副好刀剑吗?要用你贵重之物来交换哦,概念化的东西也可以,青春,痛苦,回忆,身体,什么都可以,想一想吧,你一定有不要的东西,比如疾病……你的太虚噬灵体,虚无噬心的滋味不好受吧,在我这里,只需一个响指的功夫,很棒的,试一下吧,既消病,又送你一副好刀剑”

洞口悬着的青铜匾额被苔藓浸润得发绿,四个篆字“印心洞“在暮色里泛着幽光。左藏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潮湿的青苔气息顺着石阶漫上来,混着某种铁锈般的腥甜。他忽地想起三日前在乱葬岗子遇见的那个瘸腿老道,那老乞丐往他怀里塞了枚生锈的铜钱,浑浊的眼珠在眼窝里转了两转:“小郎君,这钱买你三年阳寿如何?“

此刻他站在洞窟深处,看着石壁上浮动的光斑如同游动的磷火。那些光点聚成九根盘虬的青铜锁链,末端没入穹顶某处混沌的虚空。有风从地底涌上来,带着某种金属淬火后的余温,左藏的耳廓开始发烫。

“养剑树该结新果了。“苍老的声音惊起暗处栖鸟,左藏转头时瞥见树影里浮动的人影。那是个穿月白道袍的老者,眉间凝着层霜色,可眼角却沁着水光。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树干,左藏突然发现那些虬结的纹路竟像极了人体经脉。

树冠簌簌抖落细碎的金箔,左藏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些坠落的根本不是树叶,是剑。各色剑刃破空时发出龙吟般的清啸,却在触及地面的刹那化作流光。他看见湛蓝的剑身凝成寒潭,赤金的剑脊燃起地火,还有半透明的霜刃在空气中留下霜痕。

“温刀潭。“老者立在树影里,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左藏这才注意到潭水竟是温的,氤氲的热气里浮动着细小的银鳞。有尾赤色锦鲤跃出水面,鳞片折射出的光斑在他手背烙下灼痕。

“太虚噬灵体发作时,五脏六腑都像泡在冰窖里。“老者的道冠垂下银丝绦,随着他说话轻轻摇晃,“每月朔望子时,是不是觉得脊骨里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左藏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块凸起的石笋。那些隐秘的痛楚被说破时,竟比实际发作时更令人战栗。

他想起昨夜在破庙里蜷缩的自己。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照在脸上,噬灵体的反噬让皮肤下浮现出蛛网状的青紫纹路。他不得不咬破舌尖用血腥味压住喉头的灼烧感,血珠滴在青砖上滋滋作响,像某种妖物舔舐皮肉的声响。

“用你左手小指换柄软剑如何?“老者忽然逼近,袖口扫过左藏颈侧,“或者右眼?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三分戾气。“温热的潭水漫过左藏脚踝,他惊觉自己竟无法移动半步。那些游动的银鳞开始聚集,在水面拼出个模糊的人脸。

左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天前在茶馆听评书时,说书人正讲到“无妄劫“章节:“那魔物专噬人心中执念,你越是珍视之物,它吃得越香甜。“此刻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总在深夜惊醒时会攥紧那个褪色的香囊——里面装着阿沅去年上元节送他的并蒂莲香囊,此刻大概早已被尸水浸透。

“或者...“老者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甲缝里渗出靛蓝色的血,“用你记性里最痛苦的那段?“左藏看见对方袖中滑出柄玉梳,梳齿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记忆突然不受控地翻涌,他看见十二岁那年的雨夜,母亲蜷缩在柴房草堆里,脊背上蜿蜒的鞭痕渗出血珠,而自己攥着半块桂花糕躲在门后发抖。

温刀潭突然沸腾起来。左藏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中碎裂,无数记忆残片随波沉浮。有个画面格外清晰:七岁生辰那日,父亲将家传玉佩塞进他手心,玉佩却在当夜被赌鬼继父偷去换酒。他记得自己追着那醉汉跑了三条街,最后在臭水沟里捡回沾满秽物的碎玉。

“青春、痛苦、回忆...“老者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从深潭底部传来,“你难道不觉得这些负累早该卸下了?“左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珠落在潭面,竟被那些游鱼争相吞食。腥甜味在喉头翻涌时,他想起噬灵体发作时特有的灼烧感——就像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沿着脊椎一寸寸烙进骨髓。

养剑树上忽然坠下一柄青铜古剑。剑身布满铜绿,却难掩其上的饕餮纹路。左藏看见剑柄处镶嵌的明珠,分明是当年母亲陪嫁的那颗南海珠。记忆如惊雷炸响,他想起那个雪夜,继母将珠子串在剑上抵住他咽喉:“小畜生也配戴这个?“

“这柄'饮恨'如何?“老者抚摸着剑身凸起的纹路,“三百年前有个书生用它刺穿了负心人的心脏,至今剑鸣里还带着女子啼哭呢。“左藏突然发现那些游鱼开始逆流而上,银鳞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他想起阿沅临死前抓着他的手,指甲在他掌心刻下的“等我“二字,此刻正在皮下隐隐发烫。

温刀潭突然漫过他的膝盖。左藏惊觉潭水在吞噬衣料的同时,竟将那些溃烂的伤口也一并舔舐。腐肉脱落时传来酥痒感,新生的皮肉泛着淡青色。他忽然想起噬灵体反噬最甚时,自己曾跪在乱葬岗啃食腐尸充饥,而此刻潭水的温度竟与那夜无异。

“用你最珍贵的东西来换。“老者的瞳孔泛起金属光泽,“就像三百年前那个书生,用半部《南华经》换回爱妾的魂魄。“左藏看见对方袖中滑出半卷残破的竹简,那些蝌蚪状的文字正在缓慢蠕动,像是要钻进他的眼眶。

记忆深处突然浮起某个清晨。母亲将他藏在米缸里,外面传来继父醉酒的咒骂。他透过缝隙看见母亲腕间的银镯被生生掰断,那是她留着典当换药的最后物件。当夜他发高烧说胡话,梦里有人拿着银镯在他胸口烙下印记。

“或者...“老者的指甲再次暴长,这次刺入他肩头旧伤,“用你求生意志?“剧痛让左藏眼前发黑,他看见自己的血在潭面凝结成冰花。那些游鱼疯狂地撕咬冰碴,鳞片剥落处露出

养剑树忽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颤。左藏看见树冠间垂下无数剑穗,每根穗子都系着颗跳动的心脏。最末那枚心脏表面布满针孔,正随着某个熟悉的旋律微微颤动——那是阿沅常哼的采茶调,此刻却混着血肉蠕动的声音。

“你闻到了吗?“老者的呼吸喷在他后颈,带着铁锈与檀香混合的腥气,“那些被你遗忘的痛苦,正在树根处发酵成琼浆。“左藏突然想起暴雨夜蜷缩在城隍庙的自己,湿透的麻衣紧贴着溃烂的伤口,而庙门外传来乞丐们分食死人肉的吧唧声。

温刀潭的水位已漫到腰际。左藏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扭曲,最终凝成个蜷缩的胎儿形态。那些游动的银鳞开始啃噬他的小腿,鳞片刮擦骨头的声响让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赌鬼继父用柴刀剁断他小腿时发出的声音。

“该做选择了。“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仿佛从九幽传来,“或者...“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插入左藏胸膛,却没有鲜血流出,而是扯出团跳动的青色火焰,“你也可以选择永远困在这里,做棵养剑树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