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第四十七章
晌午过后,林以纾醒来,在承运殿用完午飨后,她出宫和宋知煜汇合。
二人前往宫外黑水馆,去探寻赭蛊。
黑水馆,是北境独有的一种肆斋。
如若说画轩是专供人欣赏字画的地方,那么黑水馆就是人们观赏、购买蛊的地方。
之所以叫作‘黑水馆’,是因为这些大小不一、类型迥异的蛊,如同鱼儿一般,都是被养在水中、缸里的。
缸中之蛊。
临阜的街道繁荣而雅致,两侧楼阁古朴典雅。
肆宅林立,随处可见茶馆、书斋、画轩,以及黑水馆。
人流熙攘,却不显得嘈杂。
街角常有清流乐坊,乐声悠扬,令人心旷神怡。
林以纾与宋知煜走在街道上,观街道两侧各异的黑水馆。
规模有大有小,有的黑水馆小而简朴,有的被建造得宽敞高大。
两人进了不少黑水馆,进去瞧几眼,没探出什么祟气和异常的地方,走马观花看一看便出来。
此次对祟气的探查,林以纾没用的着罗盘。
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能感应到祟气的存在。
五官敏锐,耳清目明。
尤其是对祟气耳朵清目明。
这应该是因为她凭借祟气已然筑基,现在就像一个人体罗盘,对祟气十分敏感。
她的眼中,能看到街道上路人周身附着的灵气、清气,也能看到那些街道角落,巷子深处,飘来的怨气和微弱的祟气。
人心怨恨之处,便容易滋生祟气。
不过这么薄弱的祟气,显然是天地怨气所化,和邪祟没有半点干系。
林以纾还能看到宋知煜身上,若有若无的煞气。
看起来像枷锁一样,附着在这个少年的身上。
宋知煜注意到林以纾在看他,垂首,“怎么了?”
林以纾擡眼,“我好像知道我们要去哪个黑水馆了。”
她擡起手,指向街道尽头的一座占地广阔的黑水馆。
在那里,二楼的窗户,正不断往外飘渺粘稠的祟气。
宋知煜:“你怎么知道是这个黑水馆?”
“因为我筑基了,”林以纾笑道,“我现在...强到可怕。”
宋知煜:“.......”
‘强到可怕’的林以纾踏上台阶,走向街尾的黑水馆。
黑水馆的门前两侧各吊两个竹笼,笼上写有‘蛊’字,字迹遒劲。
踏入黑水馆,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对细脚铜缸,缸中盛满黑水,水面细纹荡漾,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游行。
黑水馆内部被装饰得考究,厅堂宽敞明亮,墙上挂满有关蛊的字画。
馆中陈列大小不一的玉缸、铜缸、陶罐用来盛放、展示不同的蛊。
是一个典型的供文人雅客赏蛊、养蛊的地方。
林以纾越看越觉得神奇。
林以纾:“宋知煜,你们徽城有这种养蛊、赏蛊的地方。”
宋知煜:“蛊在西夏,跟虫子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那里的人并不喜欢用蛊、养蛊。”
林以纾:“...那为何蛊会在北境会如此受到吹捧?”
在北境,赏蛊被列为‘雅集’,被誉为‘君子行为’。
林以纾自己想了想,“许是许多文人雅客青睐于此,把养蛊这种事通过各种途径往上推,推着推着,也就时兴了。”
这就跟营销一个道理,诗词歌赋传一传,名家文人带头观一观,像临阜这种文人圈子极大的地方,想必赏蛊、养蛊这些事没多久就能流行起来。
这才有了这么多黑水馆。
宋知煜:“从刚才开始,我们进去的每一个黑水馆,包括这个,没有任何一家是卖赭蛊的。”
林以纾:“这个我昨日看卷宗的时候有看到。”
她靠近宋知煜,轻声说,“赭蛊是所有蛊里最贵、最难养的蛊,很难直接摆出来给常人看,估计都被束之高阁呢。”
宋知煜垂眼看向少女,愣了愣,道,“这跟韵华坊的傀儡皮有些相似。”
林以纾点头,“对,说不定就藏在二楼呢,我们先在一楼看看,等会儿花些银两,店家总会带我们上去的。”
有钱不赚白不赚。
林以纾好奇地去看那些玉缸、铜缸、陶罐。
陶罐中的蛊小,一个陶罐里盛放一个,因为黑水很深,蛊在水里游,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水纹交错荡漾。
感应到有人靠近后,陶罐中的水纹划动得更快。
林以纾挪动位置,看了一排陶罐,去看铜缸。
铜缸体积大,里面盛放的蛊也大,最小的也有人的胳膊那么粗。
文人们似乎最喜欢这种蛊,围在旁边吟诗作赋。
什么‘蛊困铜缸中,人存高远志’,什么‘何为铜中心,君王又可知’...出口成章。
林以纾看了看那些铜缸,压根不敢仔细往里看。
如此大的蛊,跟一条条蛇一样,让她想起从明红霞骨头里抽出来的那条赭蛊。
林以纾眯着眼后退,脸色发白,“好、好蛊。”
宋知煜:“林以纾,你怕虫子?”
林以纾嘴硬,“谁说我怕虫子?”
她擡起头,发现宋知煜的脸也发白,她心中一动,“你不怕虫子?”
少年飞快地避开眼,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紧绷,“我不怕。”
林以纾:“你t不怕就怪了。”
原来宋知煜这人天不怕地不怕,也怕虫子呀。
她把宋知煜往前推,“你不怕,你怎么不往前站站...”
宋知煜眼见那些铜缸,眼一闭,转身将少女提走,“这些看完了,去看看玉缸。”
玉缸的蛊,显然是最具有观赏性的一类。
因为这些蛊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虫子,它们轻轻地浮在水上,有的状若竹叶,有的状若羽毛,有的状若蚕茧...
几乎是一模一样。
林以纾凑近一个羽毛蛊看,还以为真的是一根羽毛飘在水上,根本没有任何像蛊的地方。
林以纾来到黑水馆后,第一次觉得眼球受到了净化。
正看着,这羽毛似乎是感应到有人在观赏它,慢慢地飘近。
林以纾:“!”
羽毛飘近后,突然张开了羽脉,虫蛊密密麻麻的虫脚随着羽毛的张开,全部露了出来,羽毛调转了个正反面,肥润的蛊身张阖黑水。
林以纾:“!!”
林以纾差点当场干呕出来。
精神污染来的太突然,她往后退,宋知煜扶住她的胳膊,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臂。
林以纾本来还沉浸在刚才的眼球刺激里,随着胳膊的微痛,她擡起头,望向宋知煜紧绷的脸。
好家伙,有人比她更怕,她就相对没那么害怕了。
林以纾:“别怕了,就这么小一个。”呕...“有什么好可怕的。”呕...
宋知煜:“确实,如此小一个,我走近了都怕身上的煞气将它们吓死。”
林以纾:“.......”那你别拽着我的胳膊呀!
两个嘴硬的人缓慢地在黑水馆内穿行,他们显然都意识到,只有陶罐里的蛊才在他们的接受范围之内,两人围着陶罐区打转。
都快把陶罐区盘得包浆了,店家终于朝他们走来。
店家手执书卷,一幅文人打扮。
他走近。
店家其实关注这两人已久,毕竟宋、林二人打扮、容貌和气度都不凡,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店家不愧是生意人,非常自然而无痕地插进他们的对话,给他们介绍起黑水馆中的各种蛊。
店家:“这陶罐里的蛊,是最普通的蛊,它们的形状大体跟普通虫子差不多,也不大,看起来比较平庸。”
林以纾:“平庸挺好的...”
怕就怕丑得离奇。
店家将二人又往铜缸那一片带,林以纾和宋知煜两人步伐缓慢地跟上。
店家:“这铜缸里的,是巨蛊,比适才那些陶罐中的普通蛊要大上数百倍。”
林以纾昨夜做过功课,“我知道,它们的功效也是适才那些陶罐蛊的数百倍。”
店家笑道,“姑娘是个懂行的,毕竟铜缸里的黑水放了更多的养料,功效不变得更大,这说不过去。”
三人又来到玉缸区。
林以纾短暂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店家:“这一片用玉缸所装的,是专门供观赏的蛊,还是可以定制的。”
林以纾:“如何定制?”
店家:“就譬如许多达官贵人,不喜欢虫型的蛊,摆在府中不好看,我们根据那些贵人的需求,将蛊养成各种更具有观赏性的模样,贵人爱竹,就养成竹叶形,贵人爱羽,就养成羽毛形。”
林以纾:“.......”
店家又继续给他们讲了一些蛊,三人边走边看。
林以纾:“店家,这些蛊,它们有什么效用?能用来作什么?”
店家:“其实各有各的效用,你想要它有什么用,就得按照要求去养,诸如情蛊、毒蛊、药蛊、宁神蛊....各有作用,各需要不同的法子去养。”
他又道,“不过这些蛊都有一个共通的作用。”
林以纾:“什么作用。”
店家:“养心。”
蛊,养心物也。
林以纾:“如何养心。”
店家:“只要是益蛊,就能养心,将蛊养在身边,养在手上,纳入体内,你在养它的同时,它同时也会反哺你,稳住养蛊人的心脉,宁神养心。文人养蛊,能写出更好的诗词,修道者养蛊,能让修为日进百倍。”
林以纾:“如此神奇?”
如果这般神奇,蛊怎么可能只在临阜、北境流行。
店家:“我这般说你们可能无法理解,不如直接体验一回。”
林以纾僵住:“怎么、怎么体验?”
店家走到陶罐区,用木舀在黑水中搅动,舀出一个蛊来。
店家:“二位贵人,你们谁想试一试?”
林以纾和宋知煜二人默契地不发一语。
林以纾上前。
不过是个虫子,她连白骨和青尸都能对付,会怕这区区的小虫?
宋知煜越过她,走上前,“我来。”
林以纾擡眼。
少年的手修长而骨感,他伸出手,店家将木舀中的陶罐蛊放到他的手背上。
宋知煜的手修长如玉石,手背上青筋隐隐,和缓慢爬行的虫蛊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知煜略微皱起眉,不去看那虫蛊。
林以纾:“宋知煜,你还行么,要不换我来。”
宋知煜拦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你看着。”
虫蛊在手背上爬,看起来平平无奇。
林以纾仔细看,没看出什么东西来。
她正想擡头问问店家,宋知煜手上的蛊突然擡起了前半身。
虫蛊的顶端张开,形成一个花状的头嘴,往外喷青气,突然这么一下,林以纾和宋知煜都没来得及避开,吸入了蛊气。
这股蛊气无色无味,吸进去后,人顿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原本平淡无奇的心情,忽而起波澜,就好像有什么极高兴的事要来临一般,无端地开心。
如同无忧地行走于云端。
神志变得极其愉悦。
林以纾和宋知煜定在原处,缓了好一会儿,还没从蛊气中缓出。
心中充满愉悦。
宋知煜将蛊递回了黑水。
林以纾捂住自己的口鼻,深吸几口气,终于将神志给拽回了理智。
心跳得十分快。
极致的愉悦过后,蛊气散尽,她的心又变得十分宁静,若有若无一股失落。
她莫名其妙地想要再去闻一闻那蛊气。
林以纾眼皮一跳。
这算什么养心,这不就跟打兴奋剂一样么?
说的严重点,跟吸白面儿差不多,让人的精神极致地被振奋。
怪不得文人能写出更好的诗,修道者能修习得更快。
店家:“两位贵人放心,我们店中只卖养心的益蛊,对人体无害。”
林以纾佯装笑着点头。
她不信。
但凡能让人上瘾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
林以纾顺着店家的话往下说,“那请问店家,什么蛊是最养心养道的,我想买几罐带回去试试。”
店家:“论起蛊王,还得是赭蛊。”
林以纾颔首。
话不就落到正轨上了么?
林以纾还想继续问,此时,宋知煜突然转过了身。
林以纾耳尖一颤,她感受到身后宋知煜的身上,兀然起了许多煞气。
她赶忙回头,“怎么了?”
宋知煜看向门外,腰间的判官笔悬起,他的眼中升起阴冷,“我感应到了。”
又感应到了五年前的那股祟气。
他垂首对林以纾说,“殿下,你留在这里,我去找他们。”
林以纾跟着跑出去,“带我一起去啊,你忘了你身上有血契么,带我一起去,才不会发生上次那样的事。”
宋知煜嘴上说着答应,却在林以纾跟过来那一刹,扯开她的手,身形瞬移着离开。
这么危险的事,他不可能让林以纾随行。
林以纾一拽,只拽下了一缕袖角。
眨眼间,少年已经没了踪影。
林以纾:“.......”
她从未见过如此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
少女气急败坏地拿起听音铃铛,“宋知煜!你给我回来!”
听音铃铛的对面只传来风声。
林以纾对着听音铃铛喊,“宋知煜,你走了,就别回来见我了!”
已经遁形于空中的宋知煜,御剑而行,腰间的铃铛不停地晃。
他按了按腰间的铃铛,面色挣扎,最终是离开了。
林以纾在黑水馆外等了半响,见宋知煜没回来,将听音铃铛‘啪’得挂回腰间。
她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黑水馆。
她得留在这里继续探寻赭蛊之事。
适才的店家同她笑,指向二楼,“贵人,赭蛊在二楼,您去看看有没有属意的?”
林以纾颔首。
她登上台阶。
走到楼梯口,一群侍卫拦下了她,问她要通行票。
这世上什么是最管用的通行票?
要么是银票,要么就是灵石。
林以纾早有准备,从袖中往外取银票。
这还没取出来呢,身后走来一道高长的身影,将成沓的银票已然递了过去。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和她,两个人t,够了没?”
侍卫:“够了,当然够了。”
侍卫连不叠地接过银票,躬身,“二位里边请。”
林以纾回头,对上赫连子明含着笑的眼。
是披着原皮的赫连子明。
穿着公子哥的常服,人模人样地鹤立鸡群。
赫连子明:“林姑娘,里边请。”
林以纾往里走,“不愧是东洲人,出手真是阔绰。”
赫连子明显然也是来探寻赭蛊之事。
二人并肩往黑水馆的二楼走。
二楼乃专供贵人之处,装饰华丽,地面锦缎地毯长铺。
二楼昏暗,四壁垂壁灯,烛火柔和。
专门有养蛊人来接他们,为他们讲解。
养蛊人:“二楼之所以这么暗,不通日光,是因为赭蛊畏光。”
厅堂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与楼层一般高的琉璃水缸。
缸中,蓄满黑水。
黑水中看不清虫蛊的身影,但黑水无风起浪,肯定是里面有东西在游动。
林以纾凑近看,透过琉璃的表面,能看到有几只赭蛊飘了过来。
赭蛊形小如红豆,表面在烛火下散发赭色的暗光,看起来要比寻常虫蛊要可爱许多。
琉璃巨缸上连着细道,细道通往四周摆放着的小缸,这些小的玉缸、铜缸、和陶罐中,摆放的是林以纾适才在楼下看过的蛊。
养蛊人解释道,“这些蛊,是赭蛊的养料。”
林以纾了然颔首。
赫连子明:“赭蛊吃这么多同类,不成为蛊王,就怪了。”
林以纾望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赫连子明:“适才看到你站在黑水馆门外,便过来了。”
二楼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安抚人置身于幽暗环境中的不安。
烛火的光照在琉璃巨缸上,让缸中的黑水往外反照青黑的光。
林以纾的脸凑在缸旁。
她感应到了。
祟气。
大量的祟气在黑水中翻滚。
却又不是纯粹的祟气——是十分类似祟气的蛊气。
成群的赭蛊生活在巨缸中,它们的蛊气互相挤压,这才形成了类似祟气的气息。
这种气息中,甚至混合着类似煞气、灵气的气味。
难怪她适才站在黑水馆外,感应到那么多气息往外涌。
养蛊人像是察觉到林以纾的疑惑,“贵人,这缸中的不是祟气,而是赭蛊产生的磅礴蛊气,因为数量多,这才看起来有些可怖,可它们是益蛊,不伤人的。”
林以纾的脸倒映在水缸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