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后来告诉我它故障了,修不好。”
林默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验证的结论,“但我知道不是。基地的能源核心,在现有负荷下,稳定运行三千年以上没有问题。”
他冰蓝色的眼眸里,那点纯粹的好奇光芒更盛了,像极地永不熄灭的星辰。
“为什么?”
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不解,“为什么不在那里活着呢?”
“老师您以前不是教导过我吗?”
他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让老院长几乎无法呼吸,“自杀是懦弱的,是对生命的不尊重。那老师,还有其他的老师们……”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充满暮气的房间,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那些早已消失在时间尘埃里的身影。
“你们为什么选择死亡呢?”
“选择在现实里,和我一起,”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老人布满皱纹、松弛下垂的脸颊,落在他佝偻的脊背和颤抖的手上,“还活得……这么不体面?”
死寂。
只有老院长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灰败得像南极永冻的冰层。
他死死地盯着林默,那双曾饱览星河、推演宇宙奥秘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老院长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嘶鸣。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枯瘦的双手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他磨损的唐装前襟上。
“小林默……”他终于发出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咸涩的泪水,“是老师……骗了你……”
他抬起头,泪痕纵横的脸上是彻底的崩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惭。
“老师……不对……老师……是个懦夫……”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可是……在这个世界……我们真的……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他猛地抓住林默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林默恒温的皮肤里。
“八十年了!”
他嘶吼着,声音里是积压了整整一生的绝望和渴望,“整整八十年!我没见过太阳!没见过一片绿色的叶子!没听过外面世界的喧闹!只有这该死的冰!这该死的铁壳子!这永远不变的、让人发疯的白色!”
林默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困惑:“但是老师,您说的阳光、绿叶、街道和人……虚拟空间里不是都可以完美模拟吗?甚至比现实更……”
“不是那些东西!”
老院长猛地打断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林默,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不是那些假的!假的!假的!”
他猛地松开手,身体向前一扑,干瘦的头颅重重地撞在林默坚实的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即,那具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八十年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想回家……”
他死死抓着林默的衣服,像个迷路的孩子,嚎啕大哭,声音嘶哑而绝望,“我想回家啊……小林默……我想回家……”
林默沉默地站着,任由老人滚烫的泪水浸湿他胸前的衣料。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具因为痛苦和衰老而蜷缩成一团的躯体,感受着那微弱而急促的心跳,感受着生命之火在油尽灯枯前的最后挣扎。
他是最接近完美的人类,他的基因图谱里写满了永恒,他的大脑能瞬间解析最复杂的物理模型。
但他此刻却无法理解怀中这具脆弱生命所承载的、名为“乡愁”的沉重。
南极的夜,无声无息地吞噬着这座冰盖下的孤岛。
基地深处,模拟环境系统忠实地维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
但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却从金属墙壁的缝隙里,从通风管道的呜咽中,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在每一个角落。
林默独自站在主控大厅巨大的弧形观测窗前。
窗外,是永恒的、凝固的黑暗。
探照灯的光柱刺破浓稠的夜,照亮了前方一小片翻卷的雪雾和嶙峋的冰岩,更远处,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墨色深渊。
玻璃上,映出他挺拔而孤独的身影,冰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这片被世界遗忘的白色荒漠。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
那温度,和他自身的恒温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的思维像最精密的仪器,不受干扰地运转着,分析着老院长崩溃时的话语。
他无法理解。
虚拟空间里,阳光可以永远明媚,竹林可以四季常青,街道可以永远熙攘。
那是一个没有衰老、没有病痛、没有资源匮乏的永恒乐园。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宁愿选择在这冰冷的钢铁坟墓里,在病痛和遗忘中一点点腐朽,最终走向那个名为“死亡”的绝对终点?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断裂了。
他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故乡的风雪将他的喃喃自语扯碎:“如果我有天离开这里,我会怀念吗?”
完美的人类,却被一道名为“情感”的深渊,隔绝在了真正的人类世界之外。
主控台上一盏幽蓝色的指示灯无声地闪烁了一下,那是生命维持系统的例行报告。
林默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基地所有居住单元的生命体征读数。
除了他所在的这个位置,其余所有单元,一片死寂的灰色。
老院长休息室的方向,最后一点代表生命活动的微弱信号,在几分钟前,彻底归零。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雕。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转身,走向基地深处。
他的脚步依旧平稳,在空旷的通道里发出单调的回响。
他来到了基地边缘,那扇通往外部冰原的巨大气密门前。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一股裹挟着冰晶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南极的极夜温度足足有零下一百零五度,而且还带着浓度极高的放射性重粒子。
除了林默,没有人能在不穿防护服的情况下出去又活着回来。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被高强度玻璃穹顶覆盖的观测平台。
平台边缘,靠近冰封湖面的地方,积雪被踩踏得一片凌乱。
林默走到平台边缘,向下望去。
深黑色的湖水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反射着破碎而冰冷的光。
湖面靠近平台的地方,冰层被砸开了一个不规则的窟窿,边缘还残留着飞溅的水珠,此刻已凝结成细小的冰粒。
窟窿周围,漂浮着几块碎冰,以及……一件深色的、被湖水浸透的唐装衣角。
寒风卷起冰屑,拍打在林默的脸上。
他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瞬间融化,留下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他低头看着那点迅速消失的水痕,又抬眼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渊。
“捞月亮……”
他低声重复着老院长最后的话语,声音被寒风瞬间撕碎。
他转身,走回基地。
厚重的气密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南极永夜的酷寒和那个小小的、吞噬了最后一位老师的冰窟窿,彻底隔绝在外。
主控大厅的灯光自动调节到最低能耗的夜间模式,只留下几盏幽蓝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无声闪烁,如同鬼火。
林默走到大厅中央,站在那片巨大的、映照着无尽黑暗的观测窗前。
基地深处,庞大的生命维持系统发出低沉而恒定的嗡鸣,那是这座钢铁坟墓唯一的心跳。
能源读数稳定地显示着:剩余可用时间,三千一百七十五年。
林默静静地站着,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窗外永恒的黑暗。
这里是南极的极夜。
这里,除了风雪,空无一物。
雪鸮在仅有他一人的故乡等待着。
等待着地球自转两周之后的,下一次天亮。
窗外那片埋葬了“黄金十年”希望的、永恒的白色荒漠名为南极。
这里就是他的故乡,一座由绝望浇筑、被时间遗忘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