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出身士族、深受“重农抑商”、“重义轻利”思想熏陶的学子纷纷点头,看向刘禅的目光多了几分质疑和担忧。
贾似道那二十税一的政策,确实带来了府库盈余,但也让武汉的市井越发喧嚣,商贾云集,这在许多士子眼中,本身就是一种“礼崩乐坏”的征兆。
少主年幼,莫非被那贾似道之辈的“小利”所惑,走上了歧途?
另一位来自江陵蒯氏的学子蒯钧也起身附和,语气稍缓,却更显尖锐:
“习兄之言虽直,然切中要害。
少主心系黎庶,其情可悯。
不过,活命乃手段,非目的,更非德本!
《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
圣人亦知民需温饱,然更知欲不可纵!
若无礼乐教化以节其欲,导其善,则人欲横流,与禽兽争食何异?
今日武汉商税充盈,市井繁华,然细观之,欺诈、争利、奢靡之风渐起,此非少主所谓‘活命’之德带来的恶果吗?”
刘禅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他目光扫过习祯和蒯钧,最后落在庞德公身上,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开口:
“习君引《礼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死亡贫苦,人之大恶’,说得很好。”
“那么,让百姓免于‘死亡贫苦’之大恶,使其‘饮食’有着落,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德’,不是最根本的‘礼义’之始吗?”
“蒯君说‘活命乃手段,非目的,更非德本’。那我问你:连命都活不下去,‘德本’何在?空中楼阁吗?”
说着说着,刘禅忍不住清然一笑,他知道,这些世家大族,并不在乎德政到底是教民还是利民。
他们在乎的,只不过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世家统治。
若没有天灾人祸频出,又哪来的他们田陌接天,锦衣玉食?
如今武汉之治,吸纳整个荆襄流民,各世家大族也多有逃佃前来领田。
自然是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此时起身反驳的荆、习二人,也许心中并没有这样想过,但他们自出身以来的教育,就已经将他们天然的划分了阶级。
刘禅回头望去,原本为武汉流民及少英营所立的学堂,此时在座皆锦衣华服,竟一个布衣也无了。
堂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那些原本点头附和的学子,此刻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震动。
刘禅的目光扫过他们华美的锦衣,再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竹墙,看到那些在田间地头、工坊炉火旁劳作的布衣身影。
他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学堂:
“习君、蒯君忧心教化,心系礼义,我心甚慰。不过我还有一问。”
刘禅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二人:
“当荆襄流民扶老携幼,饿殍载道,匍匐于武汉城外,所求者为何?
是圣人之言?是礼乐之教?
抑或是一口活命的粥饭,一块安身的薄田?”
习祯张了张嘴,那句“教化可使其知耻而后勇”在喉咙里滚了滚,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面对那无数双曾经绝望的眼睛,任何高蹈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刘禅没有等他的回答,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彼时彼刻,对他们而言,能活命,便是最大的德!能安身立命,便是最真的仁!”
他目光扫过堂下所有锦衣学子,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
“你们生于膏腴,长于诗书,自然可以高谈‘德本’、‘礼义’,可以视商贾逐利为鄙俗。
因为你们从未尝过冻饿至死的滋味!
你们的‘德本’,是建在父祖辈积累的田庄米粟之上!”
“而此时武汉,草创不过两年!
收容流民数万,开垦荒田无数,工坊日夜不息!
若无商税之利,府库何以充盈?
若无府库充盈,何以赈济流民?何以发放农具?
何以支撑工坊运转,使民有工可做,有酬可获?
若无此‘活命’之基,尔等今日所坐之青石古木,所闻之圣贤大道,又从何而来?
难道靠诸位家中慷慨解囊,捐输供给吗?!”
“至于贾似道,”刘禅话锋一转,语气稍缓,却更显深意,“其人有才,能理财,通庶务。
二十税一,引商贾流通,货通有无,府库得利,百姓亦得交易之便,工坊得原料销路,此乃活水养鱼之道!
若无此‘小利’,何来今日武汉街巷之烟火,逆旅之兴旺?
若无此‘小利’滋养根基,尔等心中那高悬的‘德本’,又能立在哪里?
沙地之上吗?”
他目光再次投向庞德公,深深一揖:
“先生,弟子非是轻慢圣贤之道。
弟子以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活命安民,乃固本培元之始,是北辰得以居其所的基石!
基石不牢,则星拱无从谈起。
弟子在武汉所为,便是先夯此基!
仓廪实,衣食足,而后方可谈教化,论礼义。
此非舍本逐末,实乃先本后末,循序而进!
若颠倒次序,无视黎庶饥寒,空谈礼义,弟子窃以为,此非真德政,乃伪德也!”
刘禅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砸在堂中学子的心上。
他那五岁的身躯站在堂前,却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
庞德公一直静静地听着,雪白的须眉下,深邃的眼眸中波澜涌动。
他抚着长须,久久不语。
习祯和蒯钧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刘禅的话语如同剥皮拆骨,将他们引以为傲的立场和出身带来的优越感剥得干干净净。
他们想反驳,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在那些冻饿而死的流民、那些在工坊挥汗如雨的工匠、那些因商旅而繁荣的街市面前,都显得如此空洞无力。
最终,习祯颓然坐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蒯钧也默默低下了头,脸上再无之前的锐气。
学堂内,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得堂内寂静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