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一股沉重、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堵在胸口。
最终,他重重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共鸣,似要将所有惨烈与重压都吸进去。
按在刘禅肩上的手,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拍了两下。
“回来就好。”
刘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更深沉的重量,属于这乱世的重量。
“你…做得很好。”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刘禅脸上,那双沉淀了太多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刘备自己的影子。
“这担子……”
刘备的声音沉甸甸,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比铁还沉,是不是?”
“父亲。”刘禅抬起头,直视刘备双眼:“为何亲踏险境?”
他随二叔水军驰援时,已从二叔口中得知,相父早已洞悉东吴之计。
他不解,既然只需二叔率水军来援即可,父亲为何还要亲涉险地?
“那你又为何要点齐武汉兵马,来救我与你三叔?”刘备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
“您是我父!那是我三叔!我岂能……”刘禅话音戛然而止,他倏然明白了。
帅帐内,油灯的火苗被帐帘缝隙钻入的夜风拉扯,光影在父子俩脸上明灭跳跃。
刘禅那句未竟的“岂能”还悬在半空,带着少年人未经磨砺的冲动与本能。
而刘备的反问,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他心中某个紧锁的角落。
他岂能坐视父亲和三叔身陷险境?
那是不容置疑的血脉相连,是骨肉亲情最原始的驱动——
不能!绝不!
刘禅猛地抬眼,望向父亲。
刘备的目光深邃如古井,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了然。
那了然穿透了刘禅的义愤,直抵问题的核心。
电光石火间,刘禅明白了。
他本可以命丁奉、命高长恭、命王景、命李愬……
这些来自异世、历经千锤百炼的名将帅才,哪一个统兵不比他刘禅强?
可为何他还是执意亲提少英营,星夜驰援?
是鲁莽冲动吗?
不!
是当他目光扫过那些少年——一张张稚气未脱却写满信任的脸庞时,心中轰然炸响的誓词!
是那瞬间烙入骨髓、不容置疑的决绝:
少英营的刀锋所指,便是他刘禅的剑锋所向!
他们的血路,他必须同行!
他们的死生,他定要共担!
所以。
父亲亲踏险境,岂是为了逞匹夫之勇?是相父计策不够周全?
不!
帅帐外,是江夏伤营里张飞低吼的“对不住”,
是驰道上魏延淬毒的恨意,
是彭泽滩头郑成功摩挲藤盾的沉默,
是关羽、徐庶面对水师残骸的凝重,
更是那七百少英营少年压抑的哽咽与怀中紧抱的撕裂营旗!
他们是谁?
他们是张翼德的兵,是魏文长的卒,是郑成功的藤甲蛮兵,是关羽水师的儿郎,是他刘禅的少英子弟!
他们为什么能在这血肉磨盘般的彭泽口死战不退?
为什么明知是毒计火海,依然前赴后继?
因为他们追随的,不只是“左将军”、“荆州牧”的官职,不只是“匡扶汉室”的大义名分!
他们追随的,是那个在长坂坡携民渡江、带着百姓逃亡的“刘使君”!
是那个与士卒同席而坐、同簋而食的“主公”!
是那个在尸山血海里,也始终站在最前方的身影——他父亲刘备!
帅旗所在,军心所系!
父亲亲临彭泽口,将自己置于东吴的毒计之下,不是为了兄弟情义,至少不单是。
而是将自身化作了一面最坚固、最耀眼的帅旗!
他在用行动告诉所有将士:
“我刘备,与你们同在!
这生死险关,我与你们同闯!这东吴毒火,我与你们同受!”
这是凝聚军心的血誓!
是乱世之中,君王对士卒最深沉的承诺与担当!
这份担当,比任何运筹帷幄的计策更能点燃士卒胸中的血勇,更能让绝望的战场爆发出决死的反击!
相父的计策可以解围,可以破敌,
但唯有父亲亲至,才能将这惨胜的“惨”字,从彻底的崩溃边缘拉回来,让“胜”字之下,还残留着一支军队不屈的魂魄和复仇的意志!
才能让三叔在痛彻心扉后还能攥紧傅彤的护心镜,
让魏延在恨意滔天时还想着“记下这笔账”,
让郑成功和他的蛮兵在死寂中还能搬运同袍的尸身,
让那七百少英营少年在哭泣后还能挺直染血的脊梁!
这,就是父亲必须亲临的理由。
这,就是为何父亲肩上的担子,“比铁还沉”。
刘禅胸中那股因少英营巨大伤亡而翻涌的悲愤与质问,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骤然平息下去,化作一股更深沉、更冰冷、也更灼热的洪流,在他四肢百骸间奔涌。
他看着父亲布满风霜却依旧挺直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份承担了太多死亡与期望的沉重,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乱世争雄,不是棋盘上的推演,不是帷幄中的算计便能决胜千里。
它需要血肉去填,需要生命去搏,更需要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去指引方向,去点燃希望,去凝聚那散如流沙的人心!
父亲就是那面旗帜。
而他刘禅,作为少主,作为未来的继承人,也必须成为这样的旗帜!
这担子,不仅父亲要扛,他也要学着扛起!
少英营三百零七条年轻的生命,五十三人的终身伤残,就是这沉重担子在他肩上压出的第一道血痕!
“明白了吗?”刘备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与决绝,
“为帅者,谋略固重。
然立于危墙之下,身先士卒,与将士同生共死……
亦是谋略!
是凝聚军心、砥砺士气的谋略!
这就是为父要教给你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