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漏网之鱼(1 / 2)

老曹蜷缩着身子,匍匐在辽东连绵阴雨下的树丛里,握着一根湿漉漉的绊马绳,注视着面前的官道。绊马绳顺着老曹的手伸出去一小截,扎进积满雨水的泥地,穿过大道钻进另一侧的草从,被趴在水坑里瑟瑟发抖的书生握着。

老曹昔日是辽东边军的一员,辽东沦陷后,又四处流浪,糊里糊涂加入了天地会。自天地会被多尔衮亲率正白旗突袭后,又糊里糊涂地流落到了此处,领着一道死里逃生的书生干起了路边劫掠路人的勾当。

“你抖什么?”老曹瞪着书生,压着嗓子喊。

“你看你挑的地方……要不你来趴这个水坑……”书生打着颤说道,“我可是,可是读书人!”

“半吊子书生。”老曹无奈地更正,“当年老子在辽东边军摸爬滚打,什么阵仗没见过?莫说趴个水坑,就是刀山火海……”他忽然刹住话头,侧耳聆听,一下子弓起身,像一只蛰伏待发的狮子,”来人了!注意听我号令,机灵着点!”老曹低声说道。书生狼狈地从水坑里探起身,牵起绳索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屏息凝神地盯着官道尽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林弘志深吸了两口气。流动的空气仿佛变得迟滞而缓慢,雨幕中回响着泥水飞溅的声音,响亮的马鼻声,跟着是老曹的低吼:“拉!”

书生猛地扯起绊马绳向后倒去,将全身的重量压在绊马绳上。粗大的绳索挣开泥泞的地面,迎面撞上了两条马腿,巨大的拉力几乎把林弘志和老曹两人扯翻。马匹发出一阵嘶鸣翻倒在地,溅起一大滩泥水。马背上的人狼狈地在泥地里滚了两圈,连滚带爬地扑向挂在马鞍上的钢刀。老曹大喝一声跃出草丛,抽出腰刀扑了上去。那人一惊,转头朝书生这边跑来。书生见状迎了上去,挥起半截木棍,拉开架势大吼道:“鞑子!到你爷爷这儿来!”结果一个照面被那人打翻在地。

“书生!”老曹低吼着,冲上来和那人杀作一团。书生抹了抹满鼻子血,一下子爬起身,趁着那人接招的间隙抡圆了木棍,要朝那人后脑勺砸去。

“是天地会的人马么?”那人在被书生偷袭之前,疑惑地大喊了一声。

“慢着!”老曹一愣,正要让书生住手,却还是慢了一步。

只见书生挥着木棍狠狠砸在了那人后脑勺上,那人哀嚎一声摔倒在地。书生正要举着棍子再补上两下,老曹慌忙拉住他:“棍下留人!”

“怎么?”书生擦了擦满脸的鼻血,“留着一个鞑子做什么?”

“他刚才说了天地会。”老曹叹叹气,“没准也是幸存者。”

眼见那人捂着脑袋又要爬起身,书生思考片刻,反手又赏了他一棍。这次那人彻底晕了过去。

“你做什么?”老曹瞪大了眼睛,“他没准是自己人!”

“稳妥为上。”书生捂着喷血的鼻子,“这兵荒马乱的地方,一个人骑着马还带着刀,万一是鞑子的探子呢?先敲晕了带回去,我们再细细审问。”

老曹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哪像个考取过功名的人?”

“半吊子书生罢了。”书生说着举起了木棍。

吴远在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中睁开眼,感到后脑勺仍在隐隐作痛。眼前像是蒙着一层水雾,隐约能看见一团火红的光晕在呼啸的冷风中扭动,跟着一个低低的男声:“去把门窗关上。”另一个人闻声不满地嘀咕了两句,一阵刺耳的嘎吱声,扭动的火光平静下来。

“醒醒。”一只沾满泥水的靴子踢了踢吴远的肩膀。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吴远仰着头茫然地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跟着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挤进视野里:“醒了?”

“你们是天地会的人么?凭什么绑我?”吴远不满地抱怨。

老曹叹叹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边的书生挤了上来,挥着老曹的钢刀嚷嚷道:“天地会早就被人一锅端了,你是哪路流寇,胆敢在鞑子的地盘上自称天地会成员?速速报上名来!”

吴远不明所以地望着书生。书生缩了缩头:“戏文里都是这么审犯人的。”

老曹扶了扶额,接过钢刀收进刀鞘:“你去照看好马。”书生嘟囔着转头走出门去。屋子里只剩老曹和吴远互相瞪着对方,火光拉扯着两个人的影子。

“说说你是从哪来的。”老曹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吴远。

“我本是抚顺城商人,建州女真兴起之后,举家南下避乱,与家人失散。”吴远叹叹气,“南逃路上,遇上鞑子到处抓人,家人都丧命了。我独身一人四处流浪,机缘巧合加入天地会。”

“一个商人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老曹抓了抓后脑勺,“你当真不是鞑子的探子?”

“辽东自万历朝以来战乱四起,我随商队走南闯北的,多少学了点功夫防身。”吴远脸上闪过几分落魄,“何况如今天地会已覆灭,多尔衮大获全胜,哪里还需要专门派探子来抓我们几个小贼?”

“你说的倒也在理。”老曹低下头,重重叹气。

一阵沉默,火堆噼啪作响。

“接下来准备往哪里走呢?”老曹低声问,“辽东之大,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往南,向大海走。”吴远低声说道,“南边还有东江军,我打算去投军,为家人报仇。”

“东江军?”老曹无奈地笑笑,“那东江军出身的孔有德都已经造反了,东江军还有什么值得去的?”

“孔有德是孔有德,东江军是东江军。”吴远皱眉,“我投军是为了对抗鞑子,不是冲着孔有德去的。”

“东江军靠不住。”老曹皱眉,“这年头谁都靠不住了,天地会也是一样,依我看,大明朝是气数将尽了……”

“放肆!”吴远忽然愤怒起来,“什么气数将尽?你是想要投降鞑子么?”

“你自己睁开眼好好看看辽东吧!打了十几年的仗,大明哪次不是惨败?”老曹也来了气,“仗打成这种鬼样子,还不让人说了么?”

“呸,我看你就是想当叛徒!”

“老子今天如果要当叛徒了,第一件事就是先宰了你!”

“别吵了!”门外的书生闯了进来,嗓门比两人还大,“外边有动静!”

话音没落,只听屋子外的树林里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一发箭矢只射进屋内,险些就要命中老曹。

“糟了,被埋伏了!”老曹脸色一变,“赶紧骑马走!”

“等等,先把老子放开!”吴远奋力扭动着身子。

只听屋子两旁的山丘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参差不齐地怪叫。一群蒙着面的壮汉从草丛里涌了出来,嘴里犹自高呼着“替天行道杀鞑子”,从山坡上一拥而下,把目瞪口呆的老曹和书生团团包围,明晃晃的刀锋晃着他们的眼睛。

四下一片安静,只剩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吴远依然在地上扭动挣扎,活像一只大虫。

一个豪迈的笑声在人群后边响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山坡上挥了挥手:“蒙上面罩,人,马什么的,有用的都带走!”

老曹只感到眼前一黑,接着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张定远半蹲在山丘上,遥望远方漫天的沙尘,手指不安地在地上画着圈。

“正白旗的骑兵。”有人在身后轻声说道,声音打着颤,“是多尔衮的麾下的精锐骑兵,怕是有上百人。”

“慌什么?”张定远站起身,望了望远方还是蹲了下来。身后那个声音仍自顾自说道:“队伍里的累赘太多,带上他们我们跑不掉的。”

“呸!你瞧瞧你说的是人话吗?”张定远瞪着那人,却也没做出太激烈的反驳。

“附近的鞑子越来越多,南下的道路怕是已经走不通了,咱们要早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