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漏网之鱼(2 / 2)

张定远又把目光移向远方,沙尘正慢慢散去,在残余的夕阳下漫天飘落。他的眼神如死水般沉静,但在那死水之下又像是藏着两团火焰,藏着滔天的愤怒……和恐惧。

“游击大人。”另一个人从树林后边钻出来,“您抓回来的那三个人半路上想逃跑,被我们逮住了。”

张定远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带我去看看。”

张定远冲进山洞里时,三个人正五花大绑地坐在地上骂骂咧咧,“贼寇”“鞑子”“辽东杆子”……骂什么的都有。

“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吧?”张定远茫然地问站在一旁的文书,文书摆摆手:“人是你带回来的,我怎么知道。”

张定远干咳了两声,大步跨上前,抽出钢刀插在三人面前:“都给我消停点!”

老曹和吴远很识相地闭嘴了,只剩书生仍不依不饶,满口之乎者也和仁义道德。老曹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才让他安静下来。张定远斜眼望了望书生,又望向文书,咧嘴笑了笑:“哈,又来了一个书生。”

“诸位好汉。”老曹仰头望着张定远和文书,“我与你们无仇无怨,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财,如今兵荒马乱的,我带着两个侄子去往南边避乱,还望诸位好汉高抬贵手,放了我们。”

张定远深深地笑了笑,把目光移向吴远,吴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张定远又望向书生。

“呸,老子才不是去南方苟且偷安的!”书生嚷嚷着。老曹脸色一沉,几乎想起身掐死这个书呆子。书生对老曹杀人的目光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大凌河一战,辽西防线岌岌可危,眼下多尔衮又大肆搜捕天地会成员,整个辽东怕是再没有一支对抗鞑子的力量了!”他的神色看上去镇定自若,“因此小人想要去投军!将军若不嫌弃,我们愿投将军麾下,共同抗敌!”

老曹和吴远不明所以地瞪着书生,张定远闻言愣了愣,半晌才大笑起来:“好一条汉子!你是如何认出我们的身份的?”

书生这才松了口气,露出几分笑颜:“大人,可否把那面旗子扯出来,让我们看个真切?”

张定远一愣,旋即放声大笑,扭头从一堆布袋下边扯出一大团红布,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那里。

在这沦陷多年辽东之地,他们看见了一面大明的红帜。

与此同时,官道之上,大队骑兵正急速奔行,正白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眼看天色将晚,多尔衮下令全队人马就地扎营休整。

“将军,我们在官道上发现了大队人马活动的痕迹。”一名斥候前来汇报道,“看足迹,足有百十人之众。”

“荒郊野外如此大批人马行动,难道是天地会的余孽么?”多尔衮皱眉,一边擦拭着长刀,“夜里派探子进山,摸清他们的位置。不要打草惊蛇,发现他们的踪迹立即回来禀告!”

“嗻。”探子转身离去了。

细密的阴雨飘落在树林间,发出沙沙的轻响。洞穴里一片漆黑,书生起身望去,只见幽深的山洞里四处是人。仔细一看,其中竟有不少老弱与幼童,长久的行军让他们看上去极端地瘦弱,像是随时会倒下的模样。

“诸位既然都是心向大明的辽东好汉,我不妨直言。”张定远拍了拍手,“我乃是大明朝东江军下辖的游击将军,奉命在此处护送南逃的难民前往大明治下。”他摘下帽子给众人看,他的头发是最近才剃的,鼠尾辫还扎的不是很熟练,想来是为了潜入辽东内陆而临时学的,“原本这条路上人烟稀少,至多只有三五个巡逻骑兵。眼下不知什么原因,多尔衮竟亲率大队人马也走了这条道。海边的船只可不会等我们太久,我们必须冒险在两日之内抵达渡口。”

“那么游击大人的计划是什么?”吴远问,显然是来了兴趣。

张定远叹叹气:“哪有什么计划?官道肯定走不了,山间小路不好走不说,时间也赶不及。眼下我们有一个冒险的想法,准备让小队人马吸引多尔衮大军注意,而后我们迅速在官道上穿行。走官道的话至多一日便能抵达渡口,走山路则要麻烦许多。”

一旁的文书低低叹了口气。他不是第一遍听这个计划了,明白这个计划中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老曹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漏洞,轻轻摇头:“方才进来前,我粗略数过难民的数量了,有百人之多,且多为妇孺老人。你说的一日疾行对他们而言太过勉强,何况将军说要派人去吸引大队鞑子的注意力,那可是八旗兵中精锐的正白旗,谁敢去干这种十死无生的活?”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张定远面色凝重,“可本将还能怎么办?抛弃这些妇孺么?他们可都是我大明的子民!”

此话一出,吴远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我赞成张游击所言,抛弃妇孺的话,把他们带出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他们会被鞑子杀光的!”

“慈不掌兵,大人。”老曹淡淡说道,“我不止一次死里逃生,得到的教训只有一个:逃命的时候人越少越好。”

“可你还是把这个书生带上了。”吴远针锋相对,“乱世里带着一个书生逃命有什么意义?”

老曹和书生对视一眼,神色有些迟疑。

“他不一样,留着他有其他用处。”老曹哼哼着说道。具体有什么用处,老曹却不说了。

“总之无论能不能行,试过才知道。眼下只能赌一把了。”张定远咬了咬牙,“几位壮士并不是我们东江军的人,因此本将不强求你们跟着我。但你们的马匹我得征用了,多有得罪。”

“无妨,马是我偷来的,我愿意跟着你们走。”吴远坚定地站起身,“只要能杀鞑子,我去哪都行!”

“疯子。天地会里头都是些脑子不清醒的怪人。”老曹低声说道,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可你不也是天地会的一员?”一旁的书生低声说道,“天地会的宗旨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天地会已经没了!一个没了的帮派,你跟我说什么宗旨,有意义么?别忘了咱俩的使命!”老曹忽然发起火来,神色凶狠,把书生吓了一跳。接着老曹不耐烦地站起身,粗声粗气说道:“我去找找路线,明天一早跟着我走!”

说罢,他大步来到山洞外,呼吸着夜晚山林清冷的空气。站在月色苍白的山林间,老曹莫名感到心绪烦闷。自天地会被正白旗屠杀之后,他的心里便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心里支撑着他,让他必须去一个地方,完成一项使命……

“谁在那?”一声呵斥将老曹从扯回现实,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独自踱步到密林边缘了。

“是你啊。”老曹认出了那名文书,“我不是鞑子,我是今天被你们莫名绑来的那个……一个不重要的人。”

“我记得你。”文书简洁的回答,默默坐在一块岩石上,打磨着手中的一柄长枪。

“你一介书生还会舞刀弄枪?”老曹愣了愣。

“身在东江军,便没有武人和秀才的区别,随时都得与贼寇作战。”文书竖起长枪,“你又为什么要带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书生同行?”

“当然是有用处。”老曹摆摆手,“不提也罢,小兄弟,你知不知道去盛京的路怎么走?”

“你们要去盛京?那可是金国的都城。”文书一愣,看老曹的目光也有些异样,“我以为你们会跟着张将军一起走。”

“我自有考量。你只管告诉我该怎么走。”老曹闷闷地说道。

“沿着官道向北,越往北走村镇越多,一路问过去就知道了。”文书简略地指了指方向,不再说话,似乎对老曹的选择感到不满。

老曹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你可知道我是要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文书骤然伸手拦住了他。

“当心!”文书压着嗓子说道,“我听见了,林子里还有别的人在靠近!”

“坏了。”老曹脸色一变,“可别是鞑子趁着夜色摸上来了。”

文书纵身跃下岩石,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捏着嗓子发出了一阵林间鸟鸣。这是他们互相约定好的暗号,一声是平安,两声是警惕,三声是敌袭。

而文书仔细聆听着林间的脚步声,毫不犹豫地发出了三声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