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无名之辈(2 / 2)

“靠那个书生。”老曹神秘地笑笑,“这个书生可不简单,见多识广,识文断字。眼下那皇太极不是在大力启用汉人文官么?以书生的才学,很大可能会得到皇太极的接见。一旦书生能有机会近他的身……”老曹狰狞地笑了笑,“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也值了!”

“你这是利用书生去送死!”吴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书生会答应么?”

“不瞒你说,这个计划最早,就是那书生提出来的。”老曹低声说道,“我一生别无所求,因为我本该是已死之人。我的家人、兄弟、朋友,都死在辽东了,现在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安全护送这书生到达盛京,等着他将刀刃刺入皇太极身体的那一天。”

“如果他不能成功呢?”吴远轻声问。

“那我就亲自拔刀冲向罕王宫,能杀一个鞑子是一个。”老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一刻,“我已经为此准备很久了,无论哪种结果我都能接受。”

“小兄弟。”张定远招了招手,把吴远招呼过去,“一会你随着大队人马一块走。既然你已经是东江军的一员,那么这些妇孺老弱就交给你护卫了。”他说着拍了拍吴远的肩膀,“安全把他们带到渡口,不能出半分闪失。”

“将军,你这是……”吴远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率将士们留下,在官道上伺机埋伏骑兵,为你们争取时间。”张定远笑笑,笑容苍白,“其实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那可是八旗兵中的精锐骑兵,本将若不亲自留下,哪有资格号令部下去上这种十死无生的战场?”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腰间钢刀,“其实身为武人,迟早要有这一天。能以这种方式战死沙场,想来也是武人的荣幸。”

“大人今年多大?”吴远忽然问。

“万历三十年生人,算算日子,该有二十九了吧?”张定远幽幽叹气,“说起来还是会觉得舍不得啊,毕竟还没有亲眼看见大明收复辽东的那一天。”

他重重拍了拍吴远的肩膀:“我们东江军,就像是大树的种子,无论散到何处,都会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既然你今日自愿投身东江军,那便是一枚新的种子。答应我,好好活着,替本将亲眼看到辽东被收复的那一天!”

吴远郑重地站直了身子:“我保证,大人!”

“文书!”张定远大声喊道,“我走之后,你替我职位,别轻易给老子死了!”

“将军不是说,文人不可掌兵么?”文书笑了笑,眼里却满是悲凉之色。

“今天起你是武人了,游击大人。”张定远大笑起来,阔步转身,走出洞穴,再没有回头。洞穴外,二十余名东江军将士整齐列队,手里握着简陋的武器,等着跟随将军上阵杀敌。

“我东江军,威武!”他拔出钢刀,直指天际。将士们随之一同高喝——“东江军,威武!”

浓厚的夜色中,分别时刻悄然到来。数百名幼童与妇孺将趁夜色沿着官道迅速转移,张定远率领本队人马在大道两侧布下重重陷阱。老曹郑重与他们每个人道别,书生站在他背后,望着勇敢赴死的东江军将士,心底忽然有些悲伤。

“书生。”张定远悄悄把书生喊到一旁,“虽然咱俩去的都是要命的地方,但至少你是九死一生,我是十死无生。”他叹叹气,小心翼翼地把胸口一封书信交给书生,“这不是家书,我早没有了家人。它比家书还更……特殊一些。盛京城内有大明的锦衣卫在活动,若是有机会,我希望你能把信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呈交给朝廷,也算是……替我和文书兄正名吧。”

“记下了。”书生点点头,郑重手下信件。

“小兄弟,你可要加油!”张定远推了书生一把,示意他们尽快离开,又朝远处的老曹挥手告别,“你若是成功了,到了下边记得来找弟兄们喝庆功酒!”

“一定!”书生也大力挥手。

“走吧,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赶。”老曹拽了书生一把,“生死有命,但我们最终要去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事实证明,昨夜顺利击杀斥候还是为东江军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多尔衮直到天光大亮才意识到山林里的斥候遇上了麻烦,当他派遣第二队斥候进山搜索时,吴远和文书的大队人马已经走出了十余里官道。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多尔衮立刻集结本部兵马沿着官道直追,抵达东江军设下的伏击圈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正白旗的精锐骑兵与东江军展开厮杀时,老曹与书生已经快抵达了下一个镇子。一路上书生一步三回头,好似目光已经越过山峦与树丛,看见勇敢的东江军战士毫无畏惧地向着密集的骑兵队发起冲锋。

书生往后再也没听到过张定远或吴远的去向,不知吴远的妇孺大队是否顺利抵达了渡口,也不知张定远是否如他所愿地战死沙场。但书生知道自己有更为重要的使命,在他前方的平原上,恢弘的盛京城已经隐约出现在地平线。

“我就送你到这了。”老曹也与书生告别,“接下来,我有自己的仇要去了结。”

“为了天地会。”书生轻声说。

“为了大明。”老曹低声回道。

暮色逐渐覆盖盛京城。阴云密布的天际仅剩一抹刺眼的鲜红,长久驻留在长云尽头,隐然暗示着不久前发生的血色杀戮。

沉重的夔鼓被重重叩响,低沉的鼓声传遍了整条长街。城门外,被残阳染红的大地尽头忽然扬起了高高的尘土,随之而来的是密集的骑兵大队。矮小健壮的蒙古马上皆是身披重甲的八旗武士。眼见靠近城头,骑兵们纷纷打起自家的旗帜,绣着暗金色流纹的白色旗帜迎风飘扬,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白色的云彩。值守城门的八旗兵纵声高呼:“正白旗!是多尔衮将军回来了!”

城门徐徐拉开,数百骑兵纵马跃入城池,在瓮城内肆意奔跑,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值守城门的是镶黄旗麾下的牛录百人队,统帅这支百人队的额真不由变了脸色。盛京城八门分属八旗驻守,其中大汗亲自率领的正黄、镶黄两旗驻守的便是最关键的大小两座南门,大南门为德胜门,正黄旗驻守,只有在大汗亲率大军出征时才会敞开;小南门为天佑门,镶黄旗驻守,一般大军开拔走此门。但无论是哪座大门都不容许骑兵如此放肆纵马。过了天佑门,沿着长街一路奔行,经过老大汗努尔哈赤所营建的大政殿和十王亭,便可直抵大内宫阙——罕王宫。没有大汗召见而径直冲击罕王宫,多尔衮这是要造反么?

“将军,王城之内,不可跑马!”额真振臂高呼。一旁的镶黄旗武士也反应过来,大喊着冲上前去。见成群的骑兵看也不看自己,径直闯进城门,额真不由怒上心头。他知晓这多尔衮近期风头正盛,大凌河之战奋勇杀敌,虽战功不及豪格,在年轻一代八旗将佐中却也极为亮眼,连几位贝勒都对他赞赏有加——但这不是他在王城之内目中无人的资本。额真自老汗在世时便追随镶黄旗麾下,西征蒙古林丹汗,东讨大明东江军,什么恶战没有经历过?在镶黄旗面前摆资历,正白旗的娃娃还不够格!

额真狠狠抽出钢刀,纵身拦在瓮城内城门前,高声怒喝:“大汗有令,王城之内不得纵马,还不速速停下!你们是要造反么!”

额真最后一句话引起了马队中一名骑兵的注意。只见他一身厚重的白甲,细密的鳞片沾着点点血迹,胸前的护心镜闪闪发亮。骑手高举右手,大喝一声,奔驰的马队转眼之间便停下了,如潮水般汇聚在男人身边,如铁桶般将他拱卫起来。

“何人说本将要造反?”男人低声说道。马队向两侧裂开,白甲男人慢悠悠来到额真面前。

额真仰头望着马背上的男人。大约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厮杀,男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浓厚的血腥味,脸颊上还沾着点点血迹。这就是正白旗乃至整个盛京城内赫赫有名的领兵大将多尔衮么?看上去更像是杀人无数的山野绿林。

“若不是造反,何故在王城内纵马飞奔?”额真反问。

“本将刚刚为大金国除去了一块心头之患,分明是在为大汗分忧。为了将得胜归来的好消息告诉大汗,我和麾下的儿郎长途奔驰,片刻没有停歇,没想到在自家的地界上被人怀疑不忠。”多尔衮沉沉叹气,“本将倒没什么,但若是身后的正白旗儿郎们寒了心,说堂堂镶黄旗仗势欺人,唯恐人心生变呐。”

额真一愣,脸色飞速变化着,当下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分明是正白旗无理在先,如今反倒变成镶黄旗目中无人了。额真不由暗骂多尔衮玩得好一手攻心计。

“说将军造反实属唐突了。”额真决心不与多尔衮争辩,“只是卑职职责在身,为了避免人马惊扰了大汗,才如此出言制止,还希望将军不要让卑职难做。”

多尔衮满意地笑了笑,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本将知道你职责在身,今日定不会叫你为难。”

额真闻言微微松了口气,道谢的话还没出口,忽然被多尔衮打断了。

“但是,以最快速度赶到大汗身边,向他送上捷报,也是大汗的命令。”多尔衮大笑两声,“本将也是谨遵大汗的命令,职责在身,多有得罪了。”

说着,他转身下令道:“儿郎们,咱们不能让额真大人为难,不可拖延,拿出在战场冲锋的阵势,直奔罕王宫,为大汗献捷!”

“为大汗献捷!”数百骑士齐声欢呼,白色大旗再度迎风飘扬,马队肆无忌惮地奔驰起来。

镶黄旗的武士们呆站在一旁,面面相觑。在飞溅的泥点与飞扬的尘土之间,额真的脸色沉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