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像是一下被问住了,嘴角微动,却不知该如何作答。豪格眉头紧锁,谨慎地打量着父亲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
“豪格,今夜你一直在留心我的反应,是在害怕什么吗?”皇太极冷冷问道。
“不,儿臣只是……”豪格斟酌着开嗓,“只是在学习父亲的治国之道。”
“那你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皇太极转身便坐下了。
“是。”豪格清了清嗓子,“父亲因阿敏贝勒战前逃脱而将他问罪,是为严明,不严明不足以振奋军心;但父亲仅仅是将他问罪,而没有殃及他的家人。阿敏贝勒膝下子女皆在父亲赏赐下获得爵位,也是给旗中老人以交待,此为宽厚,不宽厚不足以稳人心。这也便是多尔衮将军所言,治军之道是依据具体形式做出不同应变,治国亦然。”
皇太极抬头看了看豪格,神情略微有些诧异。
“你这一番阔论,又是从哪学来的?”皇太极笑了笑,“倒有几分汉家兵书的影子。”
“上次向父亲进言汉家不可信,反而被父亲驳斥之后,儿臣又回去想了很久。父亲认为大金要崛起便要向汉家典籍汲取力量,儿臣深以为然,便开始处处留意。奈何儿臣愚钝,学的慢了些,也不及多尔衮将军深刻。”豪格说着朝多尔衮点头示意,他相信此番表态定然会令父亲与多尔衮两人印象深刻,如此便能在父亲面前扳回一城了。
“你也深以为然么?”皇太极只是微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说到汉家,八旗军中近来有这么一批后起将领,因为对明国作战太顺利的缘故,对汉家之学很不以为然,甚至对大汗学习汉家之学的国策颇有微词。”多尔衮正色道,眼神极短地在豪格身上停留了片刻,但依然被豪格捕捉到了,“自大汗下令组建汉八旗之后,这批将领的抗议之声便喧嚣尘上,连末将的军中也多有不满之声,若不多加留心,末将唯恐他们会对大金不利。”
皇太极听完后沉思了片刻:“此言论我早有耳闻。大金与明国厮杀数十年,两家积攒的累累血仇岂是一时半刻能够化解的?”言罢,他又将目光投向豪格,“我再考考你,对此言论,你会如何处置?”
豪格莫名感到心跳加速。多尔衮对他起了疑心,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想必此刻他手中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指认自己,不然自己早人头落地了。现在最关键的是,父亲对此事究竟了解多少,自己的计划是否有败露的可能。
“儿臣认为,适当加以引导即可,不必一棍子打死。”豪格沉声道,“那些青年八旗部将并非是对大汗心生不满,只是气不过汉家之学,气不过汉人与旗人平起平坐罢了。儿臣认为只要将这股气利用的好,对大金而言反倒有益处。汉八旗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必然奋力作战;八旗子弟为了避免被汉人赶超,也定会鼓起悍勇。如此一来,两派相争,反倒会提升我大金天军的战斗力,父亲何乐而不为?”
在豪格说出这番话时,一旁的多尔衮一直在默默打量着他,神色阴沉,似乎要用目光撕开豪格的伪装,直视他的内心深处。皇太极的神色依然平静,手中斟酒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朕知道了。”豪格语毕之后,皇太极微微点头,“两位的忧虑和建议各有道理,朕定会细细斟酌。”他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底流露出一丝慵懒之意,看上去似乎呈微醺之态,“今夜是庆功之夜,便不聊家国大事了,来,陪朕喝喝酒。”
他说着去提酒壶,发现酒壶已经空了。
豪格与多尔衮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解读出了某些危险的情绪。那一瞬间,两个人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举动。多尔衮佯装醉酒,挣扎一阵未起,有意拖延了时间。而豪格则毫不犹豫站起身,取过酒壶,低声说道:“我去为父亲取酒,稍等片刻。”
待豪格提着酒壶走远之后,多尔衮瞬间清醒过来,跪伏于皇太极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恕末将多言,末将以为,豪格王子近日行踪诡秘,恐有大谋。”
皇太极似乎是真醉了,眼皮也不抬,淡淡说道:“多尔衮,你好大的胆子,胆敢挑拨父子关系。我问你,你如此指控豪格,可有证据?”
多尔衮将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大汗恕罪,末将没有确凿证据,但心里一直隐隐有怀疑。上回刺客刺杀之事突发,末将内心便有疑惑:刺客的行迹全然不像是为了完成刺杀,而是有意在做一场戏给大汗看。而做戏么,当然需要一个足够配合的戏子。末将一直认为,那日前来救驾的兵马来的实在太过巧合。刺杀一事分明事发突然,最近的八旗子弟从得到消息再到披挂盔甲、集结驰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恰好及时赶到,除非……”
“除非,这一开始就是那些八旗子弟精心设计的一场戏?”皇太极慢悠悠地接出了下半句。
“正是如此。”多尔衮低声道。
“多尔衮,你这是在给朕出难题。”皇太极慢慢收起了醉态,“今夜是庆贺之夜,朕心情正好,便不计较你以下犯上之过了。”他冷冷看着多尔衮,“下次不要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
多尔衮心头一颤,抬头与皇太极匆匆对视一眼,又连忙垂下脑袋:“末将对大汗,对大金一片赤诚之心,绝无暗中挑拨的意思,还望大汗明察!”
“明察,又是明察。”皇太极大笑起来,笑声嘲讽莫名,“依我看,大金最大的敌人不是蒙古,不是明国,而就在大金内部,是我们自己!”
“大汗恕罪!”多尔衮自觉失言,内心不由懊悔不已。
“你方才说,对朕绝无二心,这点朕是相信的。”皇太极收起笑容,恢复了严肃的神色,“但朕迟早有一天会老去,那时继承大汗宝座的人,必将在朕的几个儿子中产生,也许正是豪格。而你正年轻,有没有想过,今日这番言论若是被豪格听了去,你的前程会是如何?”
多尔衮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好好想想吧。”皇太极摇了摇头,下意识伸手去摸酒壶,却摸了个空,不由皱起眉头,“豪格怎么去了这么久?”
大殿另一头,豪格提着酒壶走出坐席后,朝角落处的一名小奴使了个眼色。小奴匆匆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接过酒壶,一面附耳过来,等候豪格的指令。
“一会温好酒之后,伺机出宫去,把我准备好的两封信,分别发给城中两处地址。”豪格低声道,语速急迫,“多尔衮已对我起疑心,事情随时会败露。今夜趁着酒会,召集血滴子杀进宫内,趁乱斩了多尔衮,也好除去心病。”顿了顿,他低头思索良久,狠狠咬牙,“对于大汗,能生擒固然最好,如若不能,便将其一并斩杀!血滴子一旦得手,城中会放出信号,那时便令麾下八旗子弟立刻进宫控制群臣。一切顺利的话,今夜之后,王城之内便将要换个主人了!”
酒过三巡,演奏的歌舞也换了一支又一支,大臣们纷纷向多尔衮献上祝贺,也向皇太极献上赞美:大金拥有如此良将,实为国之幸事。这份赞扬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献给豪格的,豪格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些奉承。他打定主意要在父亲面前维持毫无城府的模样,以进一步减轻他的防备。宴会一直持续到子时三刻,已入深夜,这才结束。大臣们各自散去,父亲也在侍从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豪格跟在后边,忽然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肩膀。
豪格回头望去,竟然是多尔衮。
“贝勒爷,咱俩还没喝一杯呢。”多尔衮笑了笑,递来了酒杯。大凌河之战后,豪格以极为耀眼的军功获封和硕贝勒,而这背后自然也免不了父亲的大力提携,有意在军中扶持他的威望。但豪格年纪轻轻获封贝勒一事在旗里一些老人看来很不以为然,时常暗指他豪格不过是在靠着父亲的庇护往上爬。
“将军喝多了,记性不大好。”豪格笑了笑,“方才不是才与大汗一同喝过酒么?”
多尔衮也笑,端着酒杯的手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那是与大汗共饮,末将还没有单独与贝勒喝过。贝勒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末将时常深感羡慕,也有意以贝勒为楷模,还望贝勒日后多多提携。”
豪格微微皱眉,莫名感到多尔衮似乎话里有话。大殿之外传来值更的小奴嘹亮的梆子声,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子时。今夜他还有大事要办,看多尔衮的意思却是想留他闲谈一番。
“本贝勒有些疲了,想早些回去歇息。改日在我府上设下宴席,单独与将军痛饮一番,庆祝将军得胜归来,你看如何?”豪格大着舌头问,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贝勒爷这是不给面子啊。”多尔衮露出失望的表情,“这杯酒不是庆祝今日凯旋,而是庆祝贝勒。”
“庆祝我?”豪格愣了愣。
“贝勒身为大汗长子,本就深受大汗器重,今夜又以治军治国之论深得大汗欢心,日后大汗定会大力扶持。”多尔衮将酒杯递到豪格面前,“贝勒的前途不可限量,末将这是在提前恭喜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