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宫廷酣宴(1 / 2)

罕王宫始建于老汗努尔哈赤年间。天命十年,老汗定盛京中卫为都城,调拨工匠及民夫开始营建宫阙楼宇。皇太极继承汗位之后,又对王宫进行了更大规模的扩建营造,以盛京中卫南北走向的中轴线为划分,分别营建了崇政殿、凤凰楼、清宁宫等殿宇,构建成一片绵延有序的建筑群。整座王宫坐北朝南,划分两进院落,今日大汗便是在第一进院落外的崇政殿大宴群臣。

入了夜,天气骤然变得寒冷起来。北风呼啸着卷起大殿外明黄色的旗帜,辽东大地的寒意直往人的骨头里钻。侯在殿内的小奴纷纷点起了火盆,又取来烧的滚烫的热水盛放在铜盆里,提前将酒壶泡在热水中温着,预备等群臣入座之后再给大人们奉上。

待众人入殿落座之后,小奴们恭恭敬敬地为诸位大人奉上温酒。今夜是为多尔衮将军凯旋归来设下的宴席,多尔衮的席位自然紧靠着大汗,更旁侧则是大汗之子豪格。可大汗身边的另一处席位却空空如也,全场唯独只空出这么一个位置,侍奉的小奴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手中的酒该做何处去。

“不必等他,只管将酒放下。”大汗面无表情地说道,语气略有几分不快,“他在外边跪着冷了,自然会进来。”一旁的豪格听来不由暗自擦了擦冷汗。

沉默了片刻,大汗忽然又挥手招来一名侍卫,低声吩咐道:“去看看我那好哥哥是不是还在外边跪着。不必劝说他,若是他愿意起来,便告诉他,殿内为他温好了酒。若是他还想跪着,便继续跪着好了。”

侍卫点点头,正要离去,大汗又喊住了他,无奈地叹了叹气:“去取件狐裘大衣,别让人着凉了。”

“嗻。”侍卫领命退出大殿。豪格目送着侍卫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外,一旁的多尔衮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正色叹道:“人人皆传大汗宽厚,纵使莽古尔泰几番冲撞,大汗终究还是念着几分兄弟情谊的。”

豪格不由多看了多尔衮一眼,莫名发觉到他的话里似乎还含着别样的含义。

皇太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而先举起酒杯:“我先敬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杯,愿将军继续为大金建功立业!”

“末将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唯大汗一人驱使!”多尔衮说罢便一饮而尽。

“将军今夜得胜归来,朕设宴既是要庆贺,也是一场小考。朕有几个问题问你,不知将军能否对答如流。”

多尔衮一愣,旋即坐直了身子:“大汗的提问,于末将而言是莫大的荣幸。”

“那么将军可听仔细了。”放下酒杯后,皇太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金兴起之初,明国对是否要与大金开战争论不休,以致白白耗费无数人力钱财。以如今的视角,将军如何评价明国的争议?我大金未来对与明国的国策,是战是和?”

多尔衮沉思起来。他知道,早在明国崇祯初年,明国都督袁崇焕便派人来吊唁老汗,并向大金传达了招安的心思。尽管袁崇焕如今早已身故,但明国内有义军作乱,外有大金为敌,必然不愿两面开战,明国的皇帝难保不会继续动和谈的心思。

“此事末将略有考量。”多尔衮思索着说道,“中原地区少马,靠近塞外的几大养马场如今几乎无法产出军马,这早已是明国内部公开的事实。起先有蒙古不断劫掠明国北方边塞,如今明国与人民开放互市,蒙古便从善如流地停止了战争。如今明国大臣中的主和派,应当是想要重复与蒙古的和平状态,以开放互市和朝贡来换取和平。只不过遭到了主战派的极力反对,因此战战和和争论不休,白白贻误了战机,让我大金得以趁势崛起。”

“答的好,看来将军平日没有少做研究。”皇太极轻声赞叹。

一旁的豪格听来不由感到危机——今夜只怕是要让多尔衮出尽风头了!

“可你还没有回答朕的第二个问题。”皇太极低声说,“我大金与明国打了十几年,对面打不动了,我大金也不见得期望一直打下去。那么将军认为战与和当如何决断?”

多尔衮略一思考,忽然有了答案,意味深长地笑笑:“末将愿以汉人兵书中的方略回答大汗的问题。”

“哦?将军对汉家典籍也有了解?”皇太极眼睛一亮,“但说无妨。”

“回大汗,以明国君臣的角度看,正面作战,大金没办法一口吃掉庞大的明国,明国可以败无数次,但总有充足的人力供明国恢复,对大金而言若是败一次便是万劫不复了。如此看来,劣势在我大金,似乎应当与明国议和为稳妥。”多尔衮斟酌着用词,“可换个角度看,明国也无力消灭大金,从明国万历皇帝的萨尔浒之战到最近的大凌河之战,明国屡战屡败,正说明在军力上明国远不如我。无论是昔日蒙古诸部还是今朝我大金骑兵,都具有运动优势,而明国则只能守在漫长的防御线上,需要投入的精力成本远高于我大金。大金骑兵全然可以依靠骑兵的运动性,在任意一处边塞发起袭击,只要能像当年一样,大汗领军杀到明国京师城下,明国总有崩溃的一天。从这个角度看,我大金能够经得起失败,明国却不行。明国击败我军十次,也无法彻底收复辽东,而我军只需要再碰上诸如“京师之围”一般的疏漏,明国的国运便岌岌可危了。”他冷笑了两声,“毕竟,袁崇焕与毛文龙之流,已经成为历史了,明国再没有强悍的武将,最后又能靠谁来防卫京师呢?

皇太极听来不由连声击掌,口中犹自赞叹:“将军好见识,不输明国领军大将。”而在豪格听来却很不以为意,多尔衮一番阔论看似铿锵有力,但细细品味不难发觉不过是泛泛而谈,其中大多数都是军中共识了。若多尔衮只有如此见识,豪格倒要认为此人不足为虑。

“刚才问的是国策,那么朕再问问你,身为将军的治军之道。”皇太极赞叹之后立即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考考这个年轻的将军。豪格隐隐有预感,父亲问的这些问题也是有意要让自己也一起听一听。

“治军要诀,是胜在宽厚,还是胜在严明?”皇太极郑重问道。

豪格于是佯装欣赏大殿内的声乐,实则竖耳细细聆听起来。自大凌河一战后,豪格便将多尔衮视作军中莫大的威胁,此番能有机会亲耳聆听他是如何统帅大军的,倒不失为一个了解政敌的绝佳机会。

“大汗问了个好问题。”多尔衮神情肃穆,“细数古往今来的名将,治军宽厚者如李唐名将郭子仪,治军严明者如赵宋名将岳飞,皆可独当一面,难以论及孰优孰劣。末将以为,真正的治军之道不在死守固定的治军之法,而在于依据战场变化而随机应变。”

“说的好。固守所谓兵法兵书而统率大军,打出来的都是呆仗。明国这些年,不就是这样一败再败的么?”皇太极轻声赞叹,“不过你只说到了表层。上了战场,又当如何随机应变呢?”

多尔衮略微沉思了一会,朗声答道:“治军宽厚,适用于军心稳定,士气高昂的环境。例如老汗在世时,对明国关宁锦防线的几度征讨。由于是老汗亲率大军,将士上下人人士气高昂;加之明国关宁军畏敌如虎,固守城池不敢出战,此消彼长,敌兵实力不足为惧,便可以宽厚治军,破城之时大赏将士,以激发将士效死之志。同样因为明国敌兵不敢出城决战的缘故,我部的粮草兵员补给道路通畅,后方的补充可以源源不断地到来,在此优势之下,治军之道在于稳步推进,不在于激进。”

“好,好。”皇太极连连点头称赞,“那么何时当治军严明呢?”

“末将斗胆,以大汗初继汗位之后,突破明国边关,杀至明国京师城下的战役为例。”多尔衮说着便要下跪,皇太极心不在焉地阻止了他。

“但说无妨。”

“嗻。”多尔衮坐起身,“大汗击破明国边关一战,一来是与蒙古各部人马的初次联合作战,几路盟军对大汗仍有疑虑,大汗也需调兵防备他们,不敢全力进攻明国;二来大军绕道蒙古草场,避开明国山海关一线重重防御,自喜峰口入关,粮草兵员补充道路遥远,又是在明国十几路勤王大军合围中连续作战,一招不慎便有覆灭之危,此时便讲求大军令行禁止。全军上下如臂指挥,方可杀出一线生机。此时更需严明治军,战时不从命者,斩;阵前胆敢后退者,斩。如此,军心方能凝聚。”

豪格听来不由在心底默默赞叹。他不由猜想,若是父亲如此问自己,自己不见得能答得比多尔衮更漂亮。他并不像多尔衮一般熟读汉家典籍,因为打心底里他是反对父亲过度效仿汉家文化的。但今日君臣一番治军之论让他隐隐感到警惕,多尔衮如此以往必能日渐讨得父亲欢心,届时多尔衮势力做大,豪格要再针对他可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了。

“很好。”皇太极满意地笑了笑,再度举起酒杯,“将军可知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