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月后的消息传来，此刻在坤宁宫中的马皇后，她的病症也渐渐缓解，亦或者说是后痰喘渐平，能稍进饮食，夜间也能安睡。
此虽并没有被朱元璋正式公告出去，但洪武的官吏们却已通过各自的渠道，悄然传入了他们，乃至朝中重臣等耳中……
这简直就是奇迹！
要知道，是在太医院已然束手，天下名医皆铩羽而归之后，这个奇迹的缔造者就出现了！
而且，竟然是那个被陛下恨得牙痒痒，此刻还应身在诏狱的待处理的囚徒，陈家人——陈洛！
此时此刻，乾清宫内，朱元璋的心情都复杂到了极点。
喜悦是毋庸置疑的。
他看着结发妻子一点点从鬼门关挣扎回来，那份失而复得的庆幸，几乎冲垮了他作为帝王的坚硬外壳。
他守在坤宁宫的时间也在这一个月内越来越长，他亲自看着宫人按陈洛所述的法子照料自己的马皇后，自己的妹子……甚至偶尔，他都会笨拙地拿起温热的软巾，想为自己妻子擦拭额角。
这种温情能出现在洪武皇帝身上，简直难以想象。
但每当他在照顾完发妻，离开坤宁宫后，回到那个处理政务的偏殿……另一种情绪却让他始终内心不宁。
便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那便是屈辱，是不甘，更是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他，朱元璋，大明开国皇帝，执掌亿兆生灵的生杀予夺之权，竟然……竟然要靠一个屡次挑衅天威，乃至抬棺进谏，在史书上留下一笔逼宫他皇帝的狂徒……靠这样的人来挽救他最在乎的人的性命？
他怎么可能不急！
这简直是对他帝王尊严最彻底的嘲讽啊！
更让他憋闷的是，他还不能拿陈洛怎么样。
而且非但不能，还得供着。
他是下令给陈洛的待遇又悄悄提升了一个档次，虽仍是囚禁，却已是诏狱里绝无仅有的贵宾房了。
他需要陈洛活着，需要他脑子里的那些古怪法子继续发挥作用，直到马秀英真正脱离危险。
这种被迫的倚重，是让朱元璋浑身不自在的根本原因。
他几次在批阅奏章时，想到陈家人，现在陈洛那副混不吝，那副抬棺进谏都不怕死的混账样子，他都忍不住的想砸东西……
直至某日，朱标实在看不下去，洪武十五年的这会，这位太子就算是当皇帝也没问题，他自然知道此刻陈洛的待遇不对。
这治好一国皇后，治好自己母后的事，天下人其实已经皆知，朝廷不该无动于衷，甚至一味关着对方？
“父皇。”
那日，太子朱标是适时出现，他看出了自己父亲的纠结。
等屏退左右后，他就直接轻声提醒道：“坤宁宫那边，母后是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儿臣也听闻今日母后她甚至能坐起来喝半碗粳米粥了。此皆……陈洛之功。”
关键提醒，但一瞬间！
“功？”
朱元璋停下批示奏疏的手，马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阴沉的抬头看来。
“若不是看在他确实有点用的份上，朕早就……”
“父皇！”朱标闻言却打断了他，语气温和且坚定，“功过须分明。陈洛此前种种，自有国法公论。”
“但此刻于母后之事，他献策有功，且是救命之大功，此乃事实。”
朱元璋表情立刻有了变化，朱标也马上继续陈述他的观点——
“若父皇对此功绩不闻不问，甚至依旧心怀怨怼，恐令天下人非议，谓陛下不能赏功罚过，公私不分。尤其……尤其如今母后病情尚未完全稳固，仍需仰仗其智。”
朱标的话，点中了朱元璋的两个要害，一是天下舆论，二是这马秀英的病情问题。
前者关乎老朱在乎的圣明君主形象，后者则根本是他无法回避的软肋。
朱元璋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自己儿子说得在理？
只是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他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明知恶心，却吐不出来。
难道放弃自己这个发妻？
他做不到！
因此良久后，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了力气般，靠在龙椅上，疲惫地挥挥手。
“罢了，罢了！你说得对，咱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说咱朱重八恩怨不明！更何况……你娘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终是妥协道：“明日早朝，你拟个章程……不，朕亲自来！朕倒要看看，这泼才到底想要什么！”
就因为朱标的争取，翌日的奉天殿上。
百官肃立，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微妙的好奇与期待，弥漫在空气中。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娘娘转危为安，而最大的功臣，此刻还在诏狱中……这不符合常理，陈家人，陈洛也抬棺进谏是气人，但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兄长该死的事。
那么，皇帝知道了对方救皇后是有大功，总不能不管这种功劳的存在吧？
所以几乎是他们想到这，加上朱标的劝说，早朝的内容果然是在例行政务奏报完毕后，朱元璋他……明显有了反应。
也并未像往常一样去直接宣布退朝，而是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殿门方向。
“带陈洛。”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片刻后，在两个锦衣卫的护送下，陈洛缓步走入奉天殿。
他依旧穿着那身粗麻孝服，但面容洁净，神色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不是来接受审判或封赏，而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聚会。
这神态，让不少官员暗自吸气。
这陈家人，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嗯，其实陈洛也没那么伟大，他想到此举可不是朱元璋能做出来的，大概率是朱标劝说了，或者说马皇后说的？
在他的印象中，老朱的人设应该是根本就不可能原谅自己抬棺的那处操作，所以对方现在肯找他来，本心肯定不是想给自己封赏的。
就是其他人劝说的……
现场。
朱元璋看着阶下这个让他……嗯，主要是恨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开口：
“陈洛。”
“草民在。”
陈洛与之对视，不过也马上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也不卑不亢。
他倒要看看这老朱要玩什么。
事实上——
“皇后凤体近日渐安，太医诊脉，皆言肺气已通，痰壅得解，此……汝之功也。”
朱元璋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最后也道：“朕，赏罚分明。你于皇后有救命之功，说说吧，你想要何赏赐？”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洛身上。
高官厚禄？
金银财宝？
赦免罪责？
甚至……想要功名？
按照常理，这简直是绝境逢生，一步登天的机会！
只要陈洛开口，只要要求不过分，看在皇后病情的份上，朱元璋大概率都会答应。
杨业、王主事等人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恨不得替陈洛喊出“求陛下赦免一切罪责，赏赐功名”！
可这出戏……
陈洛本人却内心马上觉得无趣，倒不是朱元璋的反应不对，而是这东西能是他随便说的吗？
朱元璋对他这次马甲的恨意可不低，所以……
陈洛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