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正是大朝之日,天色微明,顶盔贯甲手执长枪的禁军在午门外立成两排,来上朝的臣子们纷纷下轿,在灯笼引领下向午门外汇聚,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了几百张兴奋的脸和几百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不多时,内阁三位阁老的轿子先后到了。看到写着“刘府”的灯笼过来,众官员各自熄了烛火,以示对元辅阁臣的敬意。午门前陷入了一片黎明前的黑暗,只见刘府、李府、谢府三盏亮堂堂的灯笼一直向前走来。
刘健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对着官员们逐一拱手,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嗓音响亮得好像在空场上给几百个学生讲学:“各位,大事已定了!今天大家一齐上奏,务必坚持到底,诛了奸党,扫**阴霾,大明的朝局就有指望了!”
首辅此话一出,群臣一片欢腾。
此时钟鼓响起,午门大开,几百名朝臣挤作一团,乱哄哄地来到左顺门外,各自排班等候,远望着高接云汉的奉天大殿,踌躇满志,只等皇上临朝,众人就一起上奏,请求将刘瑾等八个奸贼下狱问斩!
然而今天的左顺门没有按时打开。又等了好久,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手里拿着个本子走了出来。刘健忙上前相迎。李荣把那个本子递了过来,刘健接过一看,竟是几天前由李梦阳所写,内阁、六部、九卿联名递上去的奏章!
——皇帝不是已经答应群臣所请了吗?怎么又把奏章驳回来了?
在朝廷里混了几十年,刘健从没像今天这样方寸大乱,又惊又气:“李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其实这几位老臣哪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人到了进退无路之地、魂飞魄散之时,一定会多问几句废话。
昨天夜里紫禁城已经翻了天,抓了一大批人!李荣运气好,算是个漏网之鱼,可司礼监已经换了主人,现在的李荣,什么都不是了。以这样的身份也没办法再劝阁老,只能叹口气,没精打采地说:“皇上有旨:诸位大臣忠君忧国,所谏之事甚好,但奏章中所指的几个奴才追随朕日久,不忍就此将其正法,还望几位老先生稍加宽候,朕自有处置之法。”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在群臣听来却是如雷轰顶。
皇上竟然变卦了!
眼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不力争到底,不但前功尽弃,恐怕很多大臣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户部尚书韩文赶紧抢上来说:“现在国力日穷,天变日增,地震山崩几无宁日,各地流民遍野,盗贼蜂起,眼看天下就要生出不测之祸!刘瑾等人还在引诱皇上游宴无度,荒废国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看在眼里,就不能不上奏,不能不说话!刘瑾等八人不除,国家祸乱不止!”
韩文的话还没说完,李荣已经连连摆手:“老先生说的皇上不是不知道,只是希望宽限几日。”
韩文瞪着眼质问李荣:“如果皇上日后不处置刘瑾等人,又怎么办?”
韩文也是慌乱了,居然拿这样的话来问李荣!这话让李荣这个趴在皇上脚底下的老奴才怎么回答。何况李荣现在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过来,在宫里受了威逼,出来还要受大臣们的气,也急了眼,冲着几位阁老和众臣吼道:“这都是皇上的旨意!否则老奴敢在这儿跟众位大人说瞎话吗?难道咱的脖子是铁打的,不怕刀砍?现在皇上已经下了这道旨,你们问我一个奴才有什么用?”
到这时候,李东阳看出毛病来了:“李公公,提督东厂的王公公呢?”
听李东阳问起王岳,李荣顿时脸色发青,好半天,“嗐”了一声,什么也不再说,转身回去了。
只这一声叹息,就把什么事都说清楚了。
正德皇帝,这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在关键时刻到底还是昧掉了良知,选择了软弱、任性和自私。
皇权,说到底,一切都归结于皇权。现在皇帝只说了一句话,一夜之间,提督东厂太监王岳被捕,刘瑾接掌了司礼监,丘聚接手东厂,谷大用正连夜建立一个“西厂”。曾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成了个说不上话的废人。
大明朝的规矩是皇帝敬重文臣,文臣提防太监,太监服从皇帝。可现在正德皇帝出尔反尔,抛弃了内阁,扔下了朝臣!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朱厚照已经不再敬重文臣了,他成了太监们的主子,而不再是天下人的皇帝了。
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正德皇帝已经正式选择了“黑暗”,于是大明正德一朝的厄运、天下黎民的苦难,都在这一天注定了。
忽然间,户部尚书韩文双膝跪倒在紫禁城的左顺门前,冲着隔了一道高墙的奉天宝殿放声大哭!在他身后,成百名臣子一齐跪倒,叩头不止,一声声地叫着“皇上、皇上”!号啕之声震动禁城。
在这一大群人里,也有几个人没下跪:内阁三位阁老,还有一个粗手大脚谁都敢打的乡下佬儿李梦阳。这四个人已经呆了、傻了,连下跪叩头都忘了……
又有一个人,一声不吭悄悄溜走了,他就是给刘瑾报信的吏部尚书焦芳。
这天,群臣在左顺门外跪了一天,哭了一天。可这些只知道跪在地上叩头哀求的人,能求到什么呢?后来天黑了,好多人哭不动了,慢慢地就散了。这群人里,那个没有下跪的李梦阳走得最早,户部尚书韩文走得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