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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谁征服了谁04(1 / 2)

范宝华不能说收了人家的钱,不给人家货。笑道:“倒不想周老板这样不放心,好吧。你就搬货吧。”于是亮着楼下堆货房间的灯,请李步祥帮忙,把所有卖的货,全搬了出来。由穿山甲点清了数目,雇了人力车子运走。

直等他走后,范宝华一看手表,已是十点多钟,拍了手道:“穿山甲这小子,真是名实相符,我中了他缓兵之计。现在已经大半夜了,到哪里拿支票贴现去?看这样子,就是明天上午,他也不会送现款来,反正他已把货搬了去了,我还能咬他一口吗?”李步祥道:“你也是要钱太急,他提出什么要求,你都答应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算盘,我没有敢拦着你。”

范宝华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转了圈子走路。大概转有十多个圈子,他将放在茶几上的那份晚报拿起来看看,又拍了手道:“不管了。吃点小亏,买了金子我就捞回来了。老李,明日上午还得跑银行,要起早。我请你吃早点。”李步祥道:“你还跑什么银行?朱四奶奶那里有五十两黄金的黄金储蓄券,现成的放在那里等着,你交款就手到拿来。”

范宝华道:“她的话,不能十分靠得住。我现在是抢时间的事,假如让她耍我半天,下午也许银行里就停止黄金储蓄了。办了这笔,我再想法去买了那笔。”说话时,他坐一会,站了一会,又走一会,他当家的吴嫂,不断地来探望他。

李步祥因已深夜,也就告辞了。他在路上想着,老范这样忙着要买金子,想必这是要抢购的事情。他临时想得一计。自己皮包里,还有老家新寄来的一封信,是挂号的,邮戳分明。在大街上买了两张信纸,带到消夜店里去,胡乱吃了一碗馄饨,和柜上借了笔墨,捏造了一封家书。上写家中被土匪抢劫一空,老母气病在床,赶快汇寄一笔家用回来,免得全家老小饥饿而死。他把那家书信封里的原信纸取消,将写的信纸塞了进去,冒夜就跑了七八处朋友家里,他拿出信来,说是必须赶快汇一笔钱回去。但时间急迫,要想立刻借一笔款子,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只有打一个会,每个朋友那里凑一万元的会资,共凑十万元。在深夜的灯光里,大家看到他那封信,也都相信。他既需款十分迫切。在当时,一万元又已不算什么大数目。都想法子凑足了交给他。有的居然还肯认双股。于是他跑到十二点钟,就得了十一万五千元。他的目的,不过想得十万元,这就超过了他的理想了。他很高兴地回到了寓所,安然地睡觉。

到了次日早上,他起床以后,就奔向范宝华的约会。他们在广东馆子里吃早点,买了两份日报看,报上所登的,大概地说,世界战局和国内的战局,都是向胜利这边走。物价不是疲也是平,只有黄金这样东西,黑市价目,天天上升。范宝华的皮包里,已经带有两百多万现款。他含着笑容向李步祥道:“老实说,我姓范的作了这多年的抗战商人,已经变成个商业油子了。我无论作哪票生意,没有把握,就不投资。投资以后准可捞点油水。”

李步祥偷看他的颜色,还是相当的高兴,这就一伸脖子向他笑道:“你押大宝,我押小宝,我身上现有四两的钱,不够一个小标准,你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凑个数目。”范宝华笑道:“你要我来个四六拆帐,那未免太多了吧?”李步祥笑道:“那我也太不自量了。只要你借我四万元,让我凑个小五两。我昨天和你跑了一下午不算。今天我还可以到银行里去排班,以为报酬。”

范宝华擦了一根火柴,点着烟吸,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以前我是没有摸到门路,到国家银行里去乱挤,现在用不着了。这事情可交给商业银行去办。我们就走,我准保没有问题。”说着,站起来就要向外开步。

李步祥扯着他的衣袖笑道:“四万元可没借给我,你还打算要我会东。”范宝华呵了一声笑着,复坐下来把东会了。李步祥道:“我看你这样子,有点精神恍惚,你不要把昨晚收到的本票都丢了。”范宝华道:“穿山甲答应给我现钞的。可能那张四十万元的期票,都会是空头,那我也不管它了,有了机会再抓。四十万元的亏,我还可以吃得起。”李步祥见他带着那不在乎的样子,也就不再追问,跟了他走。

范宝华自从和万利银行作来往上了一次当以后,他就不再光顾滑头银行了。现在来往最密的是诚实银行。这家银行稳做,进出的利息都小。那银行经理贾先生,也能顾名思义,他却是没有一切的浮华行动,终年都是蓝布大褂,而头上也不留头发,光着和尚头,嘴唇上似有而无的有点短胡茬子,他口里老衔着支长可二尺多漆杆烟袋,斗子上,插一支土雪茄。这是个旧商人的典型。

范宝华对他,倒很是信仰。带着李步祥到了诚实银行,直奔经理室。那贾经理一见,起身相迎,就笑道:“范先生又要作黄金储蓄。”他呆站了望着他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贾经理左手执了旱烟袋,先伸出右手和他握了一握,然后指了鼻子尖道:“我干什么的?难道这点事都不知道吗?就从昨天下午四点钟起,又来了个黄金浪潮,不过这买卖竟是稳做可靠。”

范宝华见他这样说穿了,也不必弯曲着说什么,就打开皮包来,取出本票,托他向国行去办黄金储蓄六十两,而且还代李步祥买五两。贾经理很轻微地答复道:“没有问题,先在我这里休息休息,吸支烟喝杯茶,我立刻叫人去办。”他把客人让着坐了,叫茶房把一位穿西服的行员叫了来。他将经理桌上的便条,开了两个户头的名字,和储蓄黄金的数目。交给那个行员道:“最好把储蓄券就带了回来。”那行员答应着去了,贾经理道:“范先生,你能等就等,不能等,就在街上遛个弯再来,我先开张收据给你,也不必经营业股的手了,我亲自开张便条吧,在两个钟头就要把收据收回来的。”

范宝华道:“我一切听便。”那贾经理口里还咬住旱烟袋嘴子,将旱烟杆放在身旁。他坐在经理席上偏了头就将面前的纸笔写了一张收据并盖了章,交给范宝华道:“两笔款子开在一处,没有错。”说毕,吸着旱烟。因为经理室又有客来。范李二人马上告辞。

到了街上,李步祥道:“我看这位经理土头土脑,作事又是那样随便,这不会有问题吗?”范宝华笑道:“我们这点钱,他看在眼里?两亿元他也看得很轻松。我非常地信任他。回头来,我们就可以取得黄金储蓄券,我心里这块石头算是落下去了。现在我们要考虑的,就是到哪里去消磨两三个钟头。”李步祥道:“我要看看魏端本去,到底怎样了,我倒是很同情他。”范宝华同意他这个说法,走向魏端本住的那个冷酒店来。

在街上,远远地就看到那里围上一圈人。两人挤到人圈子里看时,一个穿灰布中山服的人,蓬着头发,他手上拿了几张铅印的报纸传单,原是卖西药的广告,上面盖了许多鲜红的图章。他举着那传单,大声叫道:“这是五十两,这是五百两,这是一两,大小数目都有,按黄金官价对折出卖,谁要谁要?”他叫完了,围着的人哄然大笑。

第四回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这个疯子所站的身后,地面上铺了一块席子。席子上放了一些新旧书本,和一些大小杂志。那席子边站着一个穿青布制服的汉子,两手环抱在胸前,愁眉苦脸的,对这个疯子望着,那正是魏端本。范宝华进入圈子里,向他点了个头道:“魏先生,好哇?这个人怎么回事?”魏端本也向他点点头。断章取义的,只答应了公务员。因为对黄金问题,特别感到兴趣,相当有研究。可是他和我一样的穷,没有资本作这生意,神经大概受了一点刺激,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

余进取先生笑嘻嘻地听他介绍,等他说完了,就向范宝华笑道:“谁要说我是疯子,他自己就是疯子。我没有一点毛病:你先生的西服穿得很漂亮,皮包也很大,我猜你决不是公务员,你一定是商人。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伙作金子,我准保你发财。你看,我这不是黄金储蓄券?由一千两到一两的,我这里全有。”说着,他把手上拿着的一叠传单举了起来。

范宝华笑道:“余先生,你醒醒吧,你手上拿的是卖药的传单。”他笑道:“你难道不识字?这一点没有错,是黄金储蓄券。这个不算,我还有现货。”说着,他就回转身去,在地面上拾了一块石头,高高地举过了头笑道:“你看,这不是金砖?”

围着看的人又哈哈大笑。这算是惊动了警察,来了两名警士瞪了眼向疯子道:“刚才叫你走开,你又来了。你再不走,我就把你带了走。”他淡笑道:“这奇怪了。买卖黄金,是政府的经济政策,我劝市民买黄金,这是推行政令,你也干涉我。”警士向前推了他道:“快走,你是上辈子穷死了,这辈子想黄金把你想疯。”他带说带劝把他拉走,看到人跟在后面,也就离开了这冷酒店的门口。

范宝华这就近前一步,向端本笑道:“你这位朋友很可怜,眼看见胜利快要接近,他倒是疯了。将来回家,连家里人都不认得了。”魏端本笑道:“我的看法,倒是和范先生相反。疯了更好,疯了就什么都不想了。”他说着话,弯下腰去,把席子上放的书本整理了一下,手上拿起两本书,向空中举着,笑道:“我现在做这个小生意了。往日要知道不过是这样的谋生,何必费那些金钱和精神,由小学爬到大学,干这玩意,认识几个字就行了。”

李步祥怕人家不好意思,始终是远远地站在街边上。现在看到魏端本并不遮盖穷相,也就走了过来,向他笑道:“魏先生多时不见,你改了行了。”魏端本站起来笑道:“李老板我不是改行,我是受罚。我不肯安分守己,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好好地要作黄金梦。你想,假如这黄金梦是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都可以实现的,那些富户豪门他都干什么去了。作黄金买卖可以发财,那些富产豪门,他早就一口吞了。不是我吃不到葡萄,我就说葡萄是酸的。除非那些富户豪门,他要利用大家抢购黄金,好得一笔更大的油水。不然的话,大鱼吃小鱼,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把这些作黄金的人吃下去。纵然不吃下去,他也会在每人身上咬一口。”他说着话时,那黄瘦的面孔上绷得紧紧的,非常的兴奋。

李步祥看他这个样子,好像是得着了什么新鲜消息,就走近了前,扯着他衣襟,低声问道:“魏先生,你得了什么新闻吗?”他道:“我并没有得什么新闻,不过我不想发财了,我的脑筋就清楚过来。凭我多年在重庆观察的经验,我就想着办财政的人,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作过便宜老百姓的事。”

他这样地说着,倒给予了范宝华一个启迪。这的确是事实。把握财权的人,都是大鱼吃小鱼,谁肯把自己可以得的便宜,去让给老百姓。范宝华便点头道:“魏先生这样自食其力,自然是好事。本钱怎么样,还可以周转得过来?”他将手向地摊上指了两指,笑道:“这些烂纸,还谈得上什么本钱?要有本钱,我也不摆地摊了。”

范宝华笑道:“要不要我们凑点股子呢?”魏端本对于这句问话,大为惊异,心想:他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好感。于是对他脸上很快地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平常,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这就点了头道:“谢谢,我凑乎着过这个讨饭的日子吧。我因为小孩子病了,不能不在家里看守着。假使我能抽出身子在外面多跑跑的话,找到几个川资,我就带着孩子离开重庆了。”

李步祥道:“魏先生几个孩子?”他叹了口气道:“两个孩子,太小了。女的五岁,男的三岁不到。偏是最小的孩子病了,时时刻刻地我得伺候他的茶水。”李步祥道:“找了医生看没有?”魏端本道:“大概是四川的流行病,打摆子。我买点奎宁粉给他吃吃,昨天有些转机了。现时睡在**休息。”

李步祥道:“我倒有个熟医生,是小儿科,魏先生若是愿意找医生看看的话,我可以介绍。”魏端本道:“谢谢李老板。我想他明天也许好了。”他口里虽是这样拒绝着的,脸上倒是充分表示了感激的意思。

李步祥是比较知道他的家务情形。望了他道:“魏先生,我有点事情和你商量,到你屋子里去谈几句,可以吗?”魏端本道:“可以的,我得去请人给我看摊子。”范宝华笑道:“你请便吧。我在这冷酒店外面桌子上来二两白酒,可以代劳一下。”魏端本又向他道着谢,才带了李步祥走到屋子里去。

他外面那间屋子,已经是用不着了,将一把锁锁了,引着客到里面屋子来,客人一进门,就感到有一种凄凉的滋味,扑上人的心头。靠墙壁的一张五屉柜零落的堆着化妆品的罐子和盒子,还配上了两只破碗。桌子里面,放了一把尺长的镜子,镜架子也坏了,用几根绳子架花的拴缚着,镜子面,厚厚的蒙了一层灰尘。正中这张方桌子,也乱放着饭碗筷子,瓦钵子,还有那没盖的茶壶,盛了大半壶白水。大女孩子手上拿了半个烧饼,趴在床沿上睡着了。上身虽穿了一件半旧的女童装,到孩子是怎样睡着的。一张大绷子床,铺了灰色的棉絮。一个黄瘦的男孩子,将一床青花布的棉被角,盖了下半截,上身穿件小青布童装,袖子上各撕破了两块。脸尖成了雷公模型,头枕在一件折叠的旧棉袄上,眼睛是半开半闭的睡着。那床对面朝外的窗户,大部分是掩闭着的,所有格子上的玻璃,六块破了五块,空格子都用土报纸给遮盖了,屋子里阴暗暗的。在光线不充分的屋子里,更显着这**两个无主的孩子,十分可怜。

魏端本看到客人进屋以后,也有点退缩不前,就知道这屋子给人的印象不佳,这就叹口气道:“我这么个家,引着来宾到屋子里来,我是惭愧的。请坐吧,我是连待客的茶烟都没有的。”他说着话,在桌子下拖出一张方凳子来,又在屋子角落里搬出个凳子在桌子前放着。

李步祥看到他遇事都是不方便的,这也就不必在这里放出来宾的样子了,拱拱手向主人道:“我也可以说是多事。不过陶太太托了我,我若不给你一个回信,倒是怪不好的。我也是无意中遇到她的,以前我在陶太太那里见过,也许她还不认识我呢。”他说着,绕了一个大弯子,还没有归到本题,说时,脸上不住的排出强笑来,而且还伸着于抚摸头发,那一份窘态是可想到他心里很怕说的。

魏端本笑道:“李老板不说,我也明白了。你是说陶太太托你去找孩子的母亲,你已经把她找到了?”李步祥笑道:“是的。我也不是找她,不过偶然碰着她罢了。她现在很好。不过也不大好。一个人,孩子总是要的啊!”魏端本笑道:“我完全明白了。她不要孩子算了。有老子的孩子,那决不会要娘来养活他们。李先生这番热心,那我很是感激的。不过我并没有这意思,希望她回来养这个孩子。我若是那样,也就太没有志气了。多谢多谢!”说着,他既拱手,又点头。

这么一来,倒弄得李步祥不能再说一个字了,只有向魏端本作了同情的态度,点了头道:“魏先生这话是很公正的,我们非常的佩服。我姓李的没有什么长处,若说跑路,不论多远,我都可以办到,魏先生有什么要我跑路的事,只管对我说,我一定去办,那我打搅了。”说着,他也就只好向外走。

他们这一说话,把**那个孩子就惊醒了。魏端本道:“孩子,你喝口水吧!”他道:“我不喝水,我要吃柑。”魏端本道:“现在到了夏天,广柑已经卖到五百块钱一个。一天吃六七个广柑,你这个摆摊子的爸爸,怎么供养得起?”李步祥站在门外,把这话自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