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惜时和行素只管讨论月亮,讨论得彼此有些意见不同起来,惜时却有些失望,看她的意思,赞成嫦娥碧海青天夜夜心,竟是愿意守独身主义的了。女子守独身主义,虽然是口头禅,然而对于交情浓厚,有了婚姻希望的,不应该这样表示,若是这样地表示,那简直就是拒绝婚姻的要求了。这样想着,惜时觉得是万分地兴味索然。站在行素身后,默然无语。
行素回转身来笑道:“你又在想什么呢?”
惜时笑道:“我没有想什么?”
行素道:“说着话,你突然不做声了,分明是有所感动,怎样说没有想什么呢?”
惜时道:“我想是在想一件事,但是想入非非,不在本身问题以内了。我想男女婚配,也是人之常情,为什么现在的女子,都喜欢说守独身主义,不管事实上是不是如此!若照这样说,天下的女子,都守独身主义,这人种岂不要绝灭了。”
行素道:“你何以想到这个问题上去?”
惜时顿了一顿,又笑了一笑,才道:“刚才你说嫦娥的生活好,可以站在一边看别人离别与团圆,那么,谁又该做离别与团圆,给别人看的。”
行素这才想起自己一句闲话,惜时多了心了。因笑道:“你这人真是到处多心!无论听到什么话,都有研究的价值了。”
说完了这一句,行素连忙走开。就由柏树林子里,走上了大路,踏着月色,一步一步地,数着脚儿走一般。
惜时听她的口音,好像表示说,刚才是一句闲话,她的志愿并非如此。正要说两句,无奈她又走开了。于是也跟了走过来,在她身后笑道:“不错!我听话是很用心的,说话也是很用心的,不过我这个用心,是特殊的,对于一个人如此而已罢了!设若你答得话,也很用心的话,那就你有什么意思,只要微露出一点子来,我就知道了。反之,你若是随便地答复,那就很会引起我的误会的。设若你对于我论月亮一点,你用心答复的话,你却是怎样的说呢?”
行素在前面慢慢地走,对于他所说的话,就像没有听到一样。只管抬着头看天上的月亮,惜时因她不说,这话也就不好向下追问,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很恨我这一张嘴笨!有话也不会说。”
行素这才答道:“你还不会说话,那天下就没有会说话的人了。一句很平常的话,我看你常是绕了极大的圈子说出来,而且说出来时,也很微妙的。”
惜时笑道:“你这样地了解我说话的法子,何以又答非所问呢!”
说着这话,已经由人迹稀少的地方,走到人市繁密的地方来。而行素走的脚步很快,似乎全副精神,都注意在走路上。惜时所说的话,又不能答复了。
走了一截路,行素就在路上的电灯下看了一看手表,故意失惊道:“说着话,不料就到了八点多钟,我要走了,我如晚些回去,对我们亲戚,必要声明在先的。”
说完了,又是很快地向前走。惜时好容易三弯九转地说着话,有点讨行素口风的机会了,不料她更是机灵,一点儿机会也不给人,故意随处闪避,使人话说不进去。只急得口里又吸气,又微微叹气,行素在前面走着,只急于要出公园回家去。
惜时眼望着她匆匆地走出大门,却没有法子再吐出胸中一个要吐的字。行素雇好了人力车,两足登上车去,笑着道了一声:“再见!”
车子拉起,如飞地走了。惜时在门口呆站了一阵,也就回公寓去。他心里想着,在今日这种形势之下,她虽不能完全容纳我的要求,似乎也不明白拒绝,不过糊涂着说话,给我一个无结果。直言之,是没有到那种答复的程度而已。我想只要自己肯努力,绝没有不成功的。现在第一步,还是努力去增加彼此的友谊,将友谊增加到了一百度的时候,这爱情自然会随着增加,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懈怠的。至于她呢?据现在她的情形看起来,并不曾有个对手方,男子方面,友谊最厚的,就只有我,当然我是婚姻第一候补者,我除了自己努力而外,还要设法,不让第二个候补的人产生,才是道理。他这样地想着,便有些进步的计划。
恰是他在这晚,有计划进行的时候,邱九思和铁求新、卓新民回家很早,一见他屋子里灯放亮着,邱铁二人,口里咀嚼着口香糖。邱九思左手托了一小包五香瓜子,右手一粒一粒地箝着,只管向口里抛着,咯的一声,吐出瓜子壳来,接上又是一粒抛了进去,三个人那种逍遥自在的样子,笑嘻嘻地踱进了惜时的屋子,惜时笑道:“你们今天是茶围打完了呢?还是还没有出发?这样早就回来了。”
邱九思笑道:“全不对!今天花光了,没有子儿了。前天发的快信,回家要钱去了,至早还要半个月才能到,这就得憋上半个月,真受不了。还是你好,进行恋爱,有钱固然是好,暂时无钱,也不受什么影响。”
惜时笑道:“你这是什么话?这样说着,真有些侮辱女性。”
邱九思道:“不管侮辱女性不侮辱女性,但是你能说和女朋友谈恋爱可以不花钱吗?”
铁求新将口里的口香糖吐在手上,用指头抡成了一个小球,大拇指按着中指一弹,啪的一声,弹在棚顶上。笑道:“那位女士,到我们公寓里,也来过好几次了,我没眼福,始终没有看到是什么样子。”
邱九思道:“你一提这话,我倒想起来了,老黄太岂有此理!早说了给我们介绍的,可事到如今,还没有实行。现在,你自己要确定一个日子!不然,你简直对不住我们这些朋友,我非罚你不可。”
铁求新道:“还有一件事,你对不住朋友。我听到茶房说,三宝来过一趟,和他秘密地办了交涉,并没有告诉我们。”
惜时红了脸道:“那是什么话?我要有什么坏心眼,不会找她去,何必……”
邱九思摇着手道:“不要紧!不要紧!她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秘密也好,公开也好,我管得着吗?我们现在所要求的,就是要你介绍女朋友和我们会面,别的我们不管。”
惜时想了一想,才笑道:“关于这一层,我绝无成见,只是人家乐意不乐意,不得而知?你得让我先去征求了她的同意,再来答复,否则我答应了,她不答应,是徒然让我失信而已,那又何必。”
邱九思道:“这话果然说得有理,不过在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说是你故意推诿的。”
惜时道:“请你们给予我三天的限期!在三天之内,我总可以疏通成功。”
卓新民口里衔着一片口香糖,有半片还垂在外面,就笑道:“这是当然可以的!最好是你请一次客,把你那女朋友的女朋友,再请上几个,于是乎也给我们一个求恋的机会。”
他说话时,靠了惜时的书桌,脚一点,人竟坐在书桌子一个犄角上。
惜时看到他们这种浪漫的样子,实在有些不高兴。为着拘于面子,又不便怎样说得。就笑道:“你们也太高兴了,回公寓以后,自己的屋子,都不曾进去,就在我这里闹起来,这不要说是穷,若是不穷的话,应该怎样办?非闹着把这屋子拆去不可了。”
邱九思笑道:“别闹了!用功的先生有点讨厌我们了,我们走吧!”
说着,大家哈哈一阵笑,拥了出房去,卓新民由桌子上跳下来,未免过于急速一点,把桌子摇撼着,一水孟子墨水,倒泼了有一大半在外面,桌面上,立刻画了一个墨水蜘蛛。他一回头说了一个英文单词:“梭累!”
笑着跑了。惜时望了这些人的后影子,不免连摇了两下头。这样一来,把他心里所拟的计划更坚决地要施行了。
次日上课以后,照例和行素同到小馆子里去吃饭,因对她道:“公寓里简直不能住了!不但里面声音庞杂,无法念书,而且几个朋友,都是浪漫人物,让他们搅扰不堪,我还是搬到寄宿舍里来,躲开他们的好。”
行素笑道:“我极赞成!省了走路的工夫,也可以多看一点书。”
惜时笑道:“虽然是如此说,但是……”
说着,就望了行素一望,行素道:“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惜时道:“怎么没有?我希望你也跟着搬到寄宿舍来,相距很近,有什么事商量,也很便当。”
行素笑道:“别胡扯了!我们除了上课,还有什么事要商量,而且还要搬到就近来商量,未免笑话了。”
惜时也笑道:“虽然没有什么商量,但我很愿意搬到一处来,至少的成绩,也可以增加些我们见面的机会,我的话实是说出来了,你看怎么样?若是不肯搬来的话……”
说着便一笑,行素连忙问道:“不肯搬来便怎么样?”
说时,嘴角掀动着,向了惜时微笑,惜时一时说不出理由来,便道:“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加倍地失望罢了。”
行素道:“我搬到寄宿舍里来,或者不搬到1寄宿舍里来,这也是极小的一件事,我看你还是搬来的好。老实说,你那公寓里,我也就不大愿去。”
惜时只听她这口音,已经知道她的意思如何了。便笑着跳了起来道:“我今天看好房子,今天就搬,明天看好房子,明天就搬。”
他于是在吃过饭之后,首先就到邻近女寄宿舍的一个寄宿舍里,去找房子。那里舍监说:“这里的屋子,都是上一学期的学生,就在这里住下的,开学以前,已经就满满的了,现在哪里有呢?”
惜时听说,颓然而返。因为自己知道离女寄宿舍远些的那个寄宿舍,就空了三分之一的屋子。这边的设备,还不如那边齐全,当然也是很空的,不料是适得其反。
当肘低了头走出那寄宿舍,无意思极了。忽然后边有人道:“你要是找个好读书的地方,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介绍。”
惜时回头看时,是这边寄宿舍里的一个校役。因摇了一摇头道:“我不找公寓。”
校役笑道:“绝对不是公寓,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就在这寄宿舍东边一点。正对了女生寄宿舍,你去看看,不赁也不要紧。”
说着,他用手向一个洋式门面一指,惜时以为路既不远,跟了他去看看也好。
到了门口,一看墙上已经贴了一张红纸分租帖,上面写着有洋式楼面五间,电灯电话自来水共用。只这一看,便觉得用途过于浩繁,便无租赁之意,那校役一敲门,有房东出来了。听说是看房的,自让他们进去。惜时一看这房子,有两进,已是有两家人家,只有旁边这个跨院,另盖着上下五间一字楼面,下层是房东自己用的,空了这楼面租人。惜时更是不愿和住家的人家在一处,便不打算上楼再看了。正在这犹豫的时候,那楼下房子门一开,却有两个学生装束的女子出来,只一闪,便闪到旁边屋子里去了。心想这倒不单调!可以多认识女朋友了。自己虽然不曾将这两个女子看得清楚,然而就那身材上看去,都不过是十七八岁,决计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