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自己在胡同里走着,一步一步地慢了下来。结果是两条腿,一条腿也抬不起来,就是这样地站住了。这天天气阴暗暗地,一点阳光没有;那迎面的西北风,就地一卷,夹着碎沙子打到人的脸上和脖子里去,肌肉就像刀子割了一样,非常地难受。那胡同里来往经过的人,都用眼睛望着他,好像在那里说这个人怎么在大风里徘徊?这样冷的天,有什么事在露天里发呆,莫不是疯了吗?惜时见路上的人不住地向他瞪着眼,心想,莫不是人家知道我到了穷途末路,对着我研究吗?于是掉转身,就放开了大步走,走出了胡同,看着大街上的人,各自奔忙,似乎都有个目的,只有自己,却是毫无目的,也不知道向哪处走好?待要回公寓去,拿什么给房饭钱呢?说不得了,还有几处同乡可找,其间有一位同乡,是在北京做中级官的,虽不十分有钱,却也不愁衣食,莫如去找他,哪怕是借个三块五块呢,回公寓来,只要有洋钱在袋里作响,料着茶房摸不出什么缘由,一定对我很是恭维,我先乐得摆一摆架子。自己这样的家产,大概在同乡方面,三五块钱的信用总还有。不管别的,这一着棋,今天总是可以办到。于是立定了主意,就来找到同乡官潘伯同家里来。
到了门房里,少不得又是一番盘问。所幸那门房看他是个学生样子,未见得是有所求于主人的,请他门口站着,说了“进去看看”,一句门房敷衍客人的话,他便进内向主人报告去了。去了一会,他说了个“请”字,把惜时让到客厅。奉过茶烟之后,那主人潘伯同才慢慢地出来。见了客,拱手让座。他坐下去,手摸着短桩胡子咳嗽了两声,因见客人并不曾说什么,他只得先发言道:“这几天天气都很好,今天忽然天阴起来了。”
惜时也知道官场中人有这种臭脾气,见面不谈正文,先要说说天气,其实一个人哪有连天气阴晴都不明白的道理,这何用主人翁特意地提出来呢?可是人家说了,也不能不理,便点头答应一声:“天气阴下来了。”
潘伯同道:“看这个样子,怕是天要下雪。”
惜时又只好答应了一声:“天要下雪。”
这几句天气的应酬话说完,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于是主人翁也将桌上烟筒里的烟卷,取了一根出来抽着,约莫沉默了四五分钟,依然是主人翁忍耐不住,才道:“黄兄的学校,已经放了寒假了吧?”
惜时随便地答道:“早就放了假了。”
潘伯同微笑着,叹了一口气道:“世兄不要见怪的话,于今青年念书,真是一个名了。一年之中,暑假有两个月,寒假又差不多一个月,春假又是一个礼拜,此外还有纪念日,礼拜日,以至于礼拜六的下半日,再要学校里一闹风潮,学生简直不用念书了。你看看公园电影院,哪里不是一对对的男女学生,这也难怪我们这班老腐败不愿子弟进学校念书了。世兄你是从内地来的,当然还没有染上北京学生这种习气,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惜时听了他的话,竟是一位根本反对学生,求助的话,简直就不必向下说了,只得笑着和他点点头道:“是的,是的。”
潘伯同以为他屈服了,说话更是得劲,又微笑着道:“照我的主张,简直不妨开倒车,像历史地理法律政治这些书,尽可以在家里研究,只要请位好汉文先生把汉文教明白就得了,至于声光化电那些科学,有志气的人,可以大家拼些钱,请两位外国人来教,大概有每人上万元的学费。而且由小学至大学,耗费那些光阴,请私人教授,一定是事半而功倍。”
惜时听了,笑道:“不过……”
说着话时,他脸红了。低了头,望着自己的皮鞋。潘伯同昂头张着大嘴,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这话可是冒昧得很啊!”
惜时听他的话,是再三地进攻,再在这里坐着,无非是自讨没趣。因之一句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站起身来就告辞道:“潘先生是公忙的人,我不过顺道来看望同乡,并没有别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谈罢!”
说着,便向外走。
潘伯同倒觉得谈得是很有趣,倒想留着他多谈几句,因为他已经走到客厅门边,只得向他道:“下次没有什么事,只管到舍下来谈谈,同乡彼此联络感情,我是很欢迎的。”
惜时口里答应着,人已经走得很快,就出了他的院门了,在他家里,终究不好意思和人家板起面孔,驳回人家的言辞。
到了大门外,回头向潘家的大门瞪了一眼,心里可就连连骂了几句“十分腐败的死官僚”,用脚在地上竭力地踏着走了几步,表示借此可以泄他的愤,可是虽然那样气愤,然而意志是很消极的,觉得做官的人,是善于利用人,而且肯花钱的,他的态度也是如此,若去和一钱如命的商家借贷,那不用说,简直是碰壁,自己是自命有知识有志气的人,绝不能和商家去争论长短,穷就穷,末路就末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逢人摇尾乞怜了。如此想着,绝了向外求救的决心。有一步没一步地,靠了人家的墙脚,慢慢向前走着。
那天上的阴云,更是浓密,紧接着成了将晚的天气,半空里只有冷气加倍地袭人肌肤,却是没有一点风,忽然眼面前飘飘****地,有几片白色的东西,在空中飞舞着,这不要是下雪了吧?一想之下,就站住了脚向空中看着,果然那白片子渐渐地繁密,自己还不曾将这一条胡同走完,眼前已经混茫茫一片白色,雪下得很大了。胡同里拉过去的人力车,车篷子上都抹上了一层松粉,那拉车的人力车夫,两条鼻孔里呼出两条很粗的白气,只这点,可以知道天气是如何,人呼出来的热气,立刻就冷热分明地表现出来了。
惜时把这件破大衣的领子向上一扶,两手插在衣袋里,抬了两只肩膀,将脚步加紧地走起来,以便全身用劲之下,可以发些暖气。一顶呢帽向前低低地戴着,以免飘**的雪片,打上面孔来,低了头只管走,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什么所在。猛然一个人向怀里撞过来,赶快一闪,定睛看时,却也是个穿长衣的人,他肋下夹了一件皮袍子,卷着一卷,正向当铺里走去。原来二人所遇到的地方,正是一家当铺门口呢!
惜时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错,或者是人家的错,正待笑着向人家表示一点歉意,不道那人头也不回,转身就钻到当店里面去了。下雪的天,这位朋友,倒是如此地急于去当皮袍子,这可有点倒行逆施,不过掉转身一想,唯其如此,这皮袍子才可以多当些钱,这也是穷人找钱之一法。因为看到人家当衣服,却勾引自己心里一件事,心想人家会用这种手腕,我何尝不会用这种手腕。我皮袍子虽没有,捡捡箱子里,总也有几件长短可穿的冬衣,何不捡了出来,拿着去当一当,只要瞒着茶房,不让账房知道,我就可以在公寓里装个空心大老官。不管还能不能住在公寓,我算先出了这口气。他如此想着,经济的来源,总算有了把握,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冒着雪走了回去。
一进门,走到账房窗户,就挺胸站住,跺着脚,将手扑去身上的飞雪,口里可就大喊道:“我不是欠,你们的房饭钱吗?有一天算一天,你们开着账单来就是了,这是你们嫌我穷,不让我住下,不是我要搬着走,你们想照规矩,过了一天,就算我一个月的房钱,那可不行。”
账房看到他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料是筹了一笔款子回来,他将头上戴的那顶瓜皮小帽,扶着向中间正了一正,两手抄了皮袍的袖子走了出来,连连向惜时作了几个揖,躬身笑道:“黄先生!你怎么着啦?一起床,谁也没说什么,你就发着挺大的脾气,走了出去,您又不是在我们这儿住一天两天的客人,慢说你不欠什么账,就是欠下了账,咱们的话也好说。德禄!你怎么早上不和黄先生屋子里笼火,笼火来不及,赶快找一炉现成的火。送到黄先生屋子里去,咱们要是把老客人都得罪了,那岂不是笑话。你们伺候客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简直地是越久越不客气了。”
他这样将茶房骂了一顿。早上惜时叫着不答应的那个茶房,一言不发地,和惜时开了房门,将一个火焰熊熊的火炉,送了进去,同时又提了一壶开水送进去,和他沏茶。当惜时进了屋子以后,茶房笑着向他道:“您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一个佣工的人,懂得什么,您要吃什么?我给您买去,可是也就快开饭了。”
惜时见他低声下气的说话,也不便再生气,就向茶房点了点头。茶房见他不生气了,又恭维了几句,然后走去。
今日天阴,邱九思却不曾出门,刚才惜时大叫大嚷,他都听见了的。这时便笑着走了过来道:“老黄!你也太爱生气,早上他们忘了笼火,你说他们几句就是了,何必还要立刻到外边去找钱来比较。外边天气怪冷的,犯不上,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那也很好,今天也没法到哪儿去玩,我们来打四圈麻雀吧!”
惜时笑道:“我们打牌,公寓伙计抽头,他们是坐地分赃,我不干!有钱也不花到他们头上去。”
邱九思又听到他说了一声有钱,笑道:“那也不错,回头我们再想个什么事情消遣罢!”
惜时微笑着,也并没有答话。邱九思也因为向家里催款的一封快信,还没有写起来,自回房拟稿去了。
一会儿,茶房向惜时屋子里送了饭来,那照例的一菜一汤,除加上一二十条肉丝而外,而且还外添了个煎鸡蛋,饭孟子里的饭,也是热气腾腾的。惜时心里想着,今天忽然这样地客气起来,一定是为着听说我有了钱,希望我给他几个钱,我若是不给钱,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早上,又要恢复冷淡的原状吗?自己在茶房面前摆了一阵威风,难道还到他们面前来泄气不成?一面吃着,一面想着,将筷子头在桌上连连点了几下,决计是当当。
吃过了饭,催着茶房把碗收了去,赶快就掩上房门,打开箱子来,把冬夏衣服清理了一阵:夏衣虽有这几件,这个日子拿去当,当然是当不起钱的冬衣呢,因为以往捧女友逛窑子,钱都花在人家身上,自己不曾制衣,现在只有一件毛绳褂和一件驼绒袍,其余便为半新旧的西服,当不起钱的。自己捡着衣服,踌躇了一会,忽然将脚一顿,心想也就是这几件衣服了,与其今日当一件,明日当一件,那样每次拿块儿八毛的花着,当光了,也不会止一回痒,倒不如孤注一掷,一次全当了,还落个痛快花用。主意想定,便把十几件衣服叠束在一处,将一个包袱来包裹了,依然把箱子锁好,然后叫了茶房进来,告诉他道:“你给我雇一辆车到上海银行,我要去提款,顺道在我朋友家里耽搁一会儿,我有些不要的旧衣服,送到朋友家里去存着。”
茶房听了倒有些奇怪,我一个公寓里的佣工,哪里能干涉客人的行动,你要出门就出门,何必还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只是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不便驳他,就答应着出去雇了一辆人力车。
惜时自提了包裹,坐上车去,到了半路上,知道这车夫常在公寓门口歇着的,故意说他走得太慢,车钱照给了。另换了一辆人力车子,到当铺里去把衣服当了,大小衣服是十七件,当铺里只当了十七块钱,自己也不便和当店伙计争论,将当的钞票向腰里一塞,立刻胆子壮了起来,许久许久的时间,身上不曾揣着许多钱了,如今有了十七块钱,比以前身上有了一百七十块钱还要高兴十倍,立刻在烟店里买了一盒上等香烟,余钱在身上揣着零用,很坦然地坐了一辆人力车回公寓来。
虽然天下的雪片,下得正紧,然而已不是上午出门踏雪那种观感。自己坐在车篷里面,口里卸了烟卷,眼看着地上的雪铺着有尺来厚,雪里拖了几条车轮的长痕,和零乱人脚印,划破了那一望无际的白色,心中可就想着,天下的事,实用和美观,总难一致的,为了地上的雪景好看,我们能不踏着吗?做人也是一样,处处要受用,处处又要顾全面子,是不容易办到的。我今天算是对公寓账房,顾全了面子,然而十几件衣服,恐怕是有去无还的了。既是不能够再当二次衣服,趁着今日有了面子,马上搬到会馆里去,第一是省了房钱。第二呢,有钱吃一餐,无钱饿一餐,也很自由,不用得去受公寓账房的逼迫,有了十几块钱,在会馆里就可以住一个月,有一个月之久,难道我还想不出一点办法?早知如此,倒不该去找同乡四处碰壁了。他如此想着,心里真是异常地宽展。看到天上飞的雪片,也不像上午那样漠不关心,也赏鉴起来。平常的一条胡同,在下过大雪之后,便觉得二十四分的寂静。重的橡皮轮子,在冻雪上碾着,只是扑扑瑟瑟地响着,眼看着前面,有一带红墙,掩护着一扇小小的圆框庙门,在门顶墙头上,垂下两丛雪树,红白显明,很有画意。
惜时心里便想着,北京这市上,随时随地,很容易地发现东方之美,只是市政办得不好,无处不脏,把美点常是埋没掉了。要不然,偌大的北京,真是令人舍不得走。如此想着,眼睛就不住四周观看,恰是这个时候,迎面一辆无篷的人力车,拉将过来,车上坐着一位披枣红厚呢大衣的女郎,蓬松黑发迎人,露着雪白而带红晕的面孔在皮领子外面。惜时觉得这位雪中美人,很是美丽,然而要仔细看时,车子一来一往,就走开了。立刻回想起来,这人好像是白行素,看她那样子,好像是对我还微微地一笑,只是自己的目光太迟钝,没有看出来,然则她对我,并不记前怨吗?我这次失败到如此地位,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若是她知道的话,真会笑死了,第二次我要见着她还有什么面目?我必定奋斗,奋斗给大家看看,就是对她,也会有办法的,我还有十几块钱做资本,我就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吗?有了,我再冒一次险,试试看,若是这次冒险成功,我就什么事都解决了。他想着,就吩咐车夫暂不回公寓,改路去办那一件事。正是:
岂无绝处逢生活,只是迷途返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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