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是什么呢?这问题很难解答。我想恋爱是人类最自然的灵的发动。在幼年思慕父母,亲爱兄弟,到了壮年就爱慕异性了。这本是很平凡的。但平凡就是真理,违背了这个真理,悲剧就要发生了,这是很明显的道理。何以今日的父兄并没有注意到!我并非绝对否认道德,但是不自然的道德确是罪恶。我要以此为前提把我的话述说下去。
不尊重他人的恋爱是今日最坏的一种社会病。父母不尊重儿女的恋爱,时常侵害媳妇或女婿的生活。我的姐姐自嫁柯家后,过的生活总算是幸福的。男性的柯名鸿把家事一切委之姐姐,因为柯是位外交人员,交际应酬比较紧,于是影响到家计上,所以姐姐常常向母亲借一千元两千元带回家去,母亲也一点不吝惜地任她拿了去。
有一天柯名鸿的父母突然由乡里走出来。柯老头子原是个县议会议员,因为交结官场,花了不少的钱,加以名鸿的留学用费的筹措,不单把家产变卖光了,还负了不少的债。柯老太太是个爱强的很稳健的人。姐姐对这两位翁姑表示十二分的欢迎,亲自带他们去看戏,看大公司。我真莫名其妙,何以姐姐这样耐烦呢?
“姐姐莫非想做贤孝的媳妇么?”我对母亲说。
“能够这样长久下去就好。”母亲笑了。但母亲看见姐姐对她的翁姑太好了,也像起了一种嫉妒。
“对自己的母亲一点不孝顺,对别人就这样尽殷勤。那个女儿忘记了她的父母了!”母亲这样地叹气。
但我反对母亲的意见。
“她因为爱丈夫才对翁姑尽孝道。一家能和和气气不好吗?”
“那是不错。但那个女儿还是渐渐地离开我们了。”
我对母亲思念女儿之情虽然抱同情,但总觉得母亲太不明理了。看见女儿过幸福的生活,做母亲的不是也该满足么?不以女儿为本位,而以自己为本位去论世情,对于嫁了人的女儿仍想执行其母权,那是大错特错的。
“你为什么对翁姑这样孝顺,是不是专为叫老柯看见欢喜?我这样问姐姐。
“是的,能够使人欢喜,心里不是好过些么?”
我听了姐姐的话,知道她的思想比我新得多。能使别人欢喜即是自己欢喜,这样的思想真是伟大,这并不是勉强去向翁姑献殷勤者可比。
柯老夫妻也异常地欢喜,他们对人说,在乡下听见媳妇是大家小姐,很担心她是个娇养成性不通世故的女儿,竟没有预想到是个这样通达人情这样贤孝的媳妇。他们老夫妻原打算出来看看即回乡里去的,因为看见媳妇这样贤孝,就决意多住几个月才回乡里去了。过了几天,他们又改变了方针说,回乡里去太麻烦,决意在这里永久和儿子媳妇同住了。当时姐姐也表示赞成。
但是过了一个月姐姐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了。
“姐姐,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这样不高兴?”我问她。
“和屋里的公公婆婆吵了嘴哟!”姐姐回答。吵嘴的理由是,这样的热情的享乐主义者的姐姐是要把丈夫绝对地占为己有,丈夫一早出去了,一天不见面,到了晚上回来,吃过晚饭正是年轻夫妇寻欢的时候,对着一天不见面的丈夫,或看,或笑,或哭,或说些淘气话,或更进而握手拥抱,真是有说不尽的情话,燃不尽的情炎。年轻夫妻在这样时候是再快乐没有的了。
当姐姐和名鸿间的热爱达到最**的时候,柯老夫妻便不客气地闯进来,这是如何的煞风景哟!
“阿鸿,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没有,讲点给我们听听啊!”这两位老家伙惊破了他俩的热烈的场面,并且尽坐着说无聊的话不肯走开。他们说的尽是姐姐不中意听的无聊话,尽是关于家庭的琐碎的话,常常听得姐姐打呵欠。一次两次尚可忍耐,禀性直情径行的姐姐到后来终于不能忍耐了。
“请你们规定一个时间!要和名鸿谈话,请规定一个时间!除规定的时间外,请不要随便到我们房里来!”老夫妻听见这话,真骇得什么似的。
“名鸿如不忙,什么时候都可以吧。”
“不忙的时候要和我玩!”
“年轻人整天黏黏洽洽的怪不好看!”
“我们就是要黏黏洽洽的才好!”
两个老人更吃惊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年轻人的心事,不知道爱的生活,他们以为夫妻不应该互相握手互相拥抱的。他们看见姐姐把夫妻间的恋爱公然宣之于口,真是从所未闻。这两老人在年轻时怎么样,他们一定以为年轻的夫妻除了在暗中摸摸索索的性欲关系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对于真的纯洁的爱的生活是全没理解的。
“算了,算了。”名鸿坐在旁边只好向双方劝解。
“但是名鸿是我的儿子哟!”柯老夫人对媳妇这样说。
“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不过你们不要忘记了他是我的丈夫!”姐姐也这样回答她。
“做媳妇的人该奉侍公公婆婆的,你不懂得么?”
“在我没有这样的义务!我只知道和丈夫相爱,和丈夫两个人组织家庭。我对翁姑可以尽我的好意,但不能让翁姑侵害了我的家庭!”
“丈夫的父母就是妻子的父母!”
“不对的,我不能当你们是我的父母,为要使我的丈夫欢喜,我才对你们尽我的好意。”
“天下哪有这样的媳妇?太把人当傻子了!”老人们发怒了。他们无论如何不懂得家庭的主妇就是个当权者,他们只想以父母的名义,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压服儿子。
于是老夫妻和阿姐完全似油和水一样不相溶了。的确,在现代的妇人中像姐姐那样勇敢地表明自己的主张,向翁姑宣战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柯老夫妻以为姐姐是一个狂人。他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该绝对服从自己的。在姐姐方面则以为丈夫是自己所有的,不受任何人的干涉。
在这时候,柯老夫妻向名鸿说要清理故乡的债务。他们现在的生活费由我祝家补助不少了,真的连他们的旧债都要祝家为之负责么。对于这个要求,阿姐坚决地拒绝了。
“如果是丈夫的负债,还可以代想想法。翁姑的负债,当然不能负责的了。”
关于这一点他们两老人对姐姐又起了误解。原来我们东方人的习惯,父母老了是该由儿子奉养的。父母之教养子女完全像演猴戏的人教猴子演戏,目的是在使他赚钱,因此有不少的青年做了父母的奴隶。
现代的社会上服务的青年能够照自己的自由意思做去的恐怕很少,大概都是受着父母兄弟或亲戚之累的,做他的妻子的人自然也要和他共担这个责任。这真是十分不合道理。但是谁拒绝了这种责任不负,他就会得不孝不义的罪名。
其次的问题就是姐姐的生活太过奢侈。姐姐的都会生活由乡下的老人看来是过分的奢侈了。他们以为人类是该穿破烂的衣服,该吃黑米饭。他们当然看不惯姐姐的生活。
到后来,柯老夫妻觉得姐姐的一言一动都很刺目。看见姐姐弹着钢琴高声唱歌,便以为这个媳妇完全是个异教徒。
“厨房的事一点不管,完全交给女仆,一天到晚只在外面玩,跑来跑去。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念什么新闻,看什么杂志!”两老人对姐姐说了不少的闲话,姐姐只是一笑付之。
但到后来,两老人方面进攻得太厉害了,双方就决裂了。在这时候,处境最困难的是柯名鸿,于是姐姐走去问丈夫的意见。
“你愿意和你的父母同住,还是愿意和你的妻子同住?”
“当然和你同住。不过我想对父母劝说一番,等到他们老人家明白我们年轻人的意思为止,你暂时回你母亲那里去住几天吧。”
“是不是等到你把父母劝转意时为止,和我暂时离婚么?”
那时候恰好我到姐姐家里来,看见姐姐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这样发怒过。
“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不必说暂时,说永久吧!”姐姐的话完全是种最后的宣告。柯名鸿骇了一大跳,尽望着姐姐的脸。
“永久?”
“是的!我认错了人了!你是个卑劣的人!”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梅筠?”名鸿也激动起来了。
“你自己没有觉着吧,你是想博得孝子之名,把妻子来做牺牲的!
不错,你算能够答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你固然做了孝子!但给人做了玩具的我怎么样呢?你只认有父母的存在而忘记了妻的存在啊!”
“所以我说不是长期间,只是暂时,等我把两位老人家劝转身。因为他们是顽固的老人家,还是暂时躲过他们的锋芒,让他们慢慢地回心转意过来好些。所以我们暂时离开一下。”
“那不行!”姐姐斩钉截铁地说,“你所说的理由并不能成为正当的理由。如果真的有爱,不管有暴风雨打来,有枪刀加来,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让步的!你说,让你敷衍敷衍父母后再讲,那你不当我是你的正式之妻而当我是私奔来的!那真对不起你了!”姐姐的话真是理直气壮,名鸿的脸像染了朱般的。
“我也知道你十分爱我,所以我才敢向你请求稍稍让步。和你离开后,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的痛苦。你是聪明人,岂不知道能忍难忍之事为将来之幸福的话么?”
“不行,那我不能忍耐!”姐姐再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忍耐!为什么要容许无理的要求!这是因为你太无信念了!自问题发生以来,我都是这样想,我们的爱的试验期到来了,我的心像雨后的士敏土(t),很坚决的了,只看你爱我的程度如何了,我时时这样想。”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地想,不过……”
“表现出来了!真的表现出来了!我这样的真心爱你,我想你对我定有能使我身体中的血腾沸的表示!我真的在焦望着我俩受压迫愈甚,这种表现也应当愈激烈。我想,看见了你的热烈的表示,我应当如何地感谢你,如何地喜欢啊!果然表现出来了,但是结果完全和我所预期的相反!你心里只有你的父母而没有我,我现在才明白了。”
“那你错了。因为爱你,才对父母表示让步的。”
“那不行!”姐姐以冷漠的苍白的眼睛看她的丈夫。“你的这些话太迂腐了!这是在尊重功利主义时代所常用的格言:为将来的幸福,暂时忍耐,以退为进,向支配者暂时低头。这些卑劣的格言在过去数千年间的确支配了人们的头脑。但是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由朝至夜常常要紧张着我们的心就好了,将来怎么样可以不必计及,只有现在是我们的全生命!对那样顽固的两老人,我为什么非尊敬不可呢?在你是父母,但在我是完全无关系的旁人!我是信赖你才和你结婚的!你对我说要为你的父母让步,那你当我是个全无关系的旁人了!”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说法!”名鸿像跳起来般地离开了他的席位。
“是的!我明白了!”姐姐举起手来按着名鸿,叫他坐回椅子上去。
“我告诉你我的意思吧。自这个问题发生后,我就这样想,你一定会请那两位老人家回乡下去,你定会向他们说:我们的生活是两夫妻的生活,我们是有相当的知识,有相当的身份,并且思想相同的男女,你们不要扰乱了我们的家庭,不要妨害了我们的幸福,你们如不能和我们年轻人相容,那就请你们老人家回乡下去住,你们的债务我负责偿还就是了,你们的生活费我也按月寄去;你们如果要同住也可以,不过不要扰乱我们夫妻的心灵,不要束缚我们年轻人的自由,不要干涉我们的日常生活。
我想你一定会这样对你的父母说的。他们老人家或许对于你的这样有道理的话仍然冥顽地抵抗。但你只要能这样对你的父母说,我就深深地感激你了。不管他们回去不回去,我也满意了。因为知道了你深爱我的心,同时我也会涌起一种宽大之心去恕他们老人家的冥顽。到那时候,或者我自己会提出暂时别居的方法来也说不定。”
“那不是一样?不过有前后之差而已。”
“不一样!你当我是和你无关系的别人,我已经明白了!”
我听着姐姐和名鸿的争论,觉得姐姐的议论是理直气壮,完全对的。男性有一种共通的脾气,即是无论哪一个男人都不以平等待他的妻子,不单不能视夫妻为一体,并且没有男人以待自己的半价去待他的妻子的。纵令是父母之命,但如何能够暂时把身体截分为两半呢?平日说恋说爱,但到了万一的关头,就变为漠不相关的人了。世间变化难测的事无过于男女间的关系了!
自由结婚!恋爱结婚!
你们尽在发恋爱之梦,如果父母,兄弟,或翁姑的关系一旦侵了入来,夫妻的关系就要受大大的影响了。
姐姐终于大归了。恋爱结婚的末路如此,是谁之罪呢!互相恋爱的夫妻间也竟会发生这样悲惨的结果。
不过,不是由恋爱结婚而由父母主婚的我的末路如何?今后为你们详细地说出来吧。
姐姐回来后,家里忽然热闹起来,就中最喜欢的是母亲。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对姐姐深加爱惜。我的丈夫也想尽方法去安慰姐姐的不幸。在一家人的同情中,姐姐依然在美丽地微笑。但是她的微笑仍然掩不住她心中的悲苦。由这时候起,姐姐的脸上常浮着一种忧郁。
又有许多有钱有地位的少爷们来向姐姐求婚。但是姐姐一一拒绝了。
“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这是姐姐近来所守的信条。她本来喜欢外出的,现在只伏处在一间房子里,或编织绒线,或习绘油画。我看见她那样的悲寂,觉得阿姐真是可怜。姐姐看见我俩这样和睦,也像很羡慕。她看见我怀孕了,便买了几部关于助产及育儿方法的书来拼命读,准备分娩时来看护我。
“生了小孩子,我替你养育吧。”姐姐常这样地对我说。
她有时候一连两三天不出房门,不和家中人见面,不分昼夜,尽睡在**。房里不加洒扫,窗户也只半开着,房里十分幽暗她也不管,枕畔散乱着许多杂志和小说。
“我没有什么,你们不要来管我。”姐姐对我们这样说。但是过了二三日后,姐姐又完全像另变了一个人,清晨就起来,像女仆般地在洒扫,在洗衣裳,做得非常勤劳。
“真可怜!患歇斯底里症了!”卓民这样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