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生犀星
我曾经将所谓的难波形洗手钵安放在大树之下,让匍茎榕攀附其上,当藤蔓爬满石面,叶与叶之间有一掬澄净清水,保留了天生的温稳,美得不可方物。
蹲踞[289]
《徒然草》[290]中写道水越浅越好。孩提时期,我几乎每天都在后面河川的浅水处玩耍。浅水处有一股与河川不同的清泉,我每天都会把它挖开,另辟一道小溪。小溪宽约六十厘米,长约五百厘米,我经常补充底下的砂石,在两侧仿造两道石墙,再把水引进来,清水自上游源源不绝地涌入,朝阳在浅水的细砂石上,愉快地奔跑嬉戏。我会到处搭建小桥,在石墙上盖房子,种植花草。这时,除了《徒然草》的说法,我还认为让河水流满整面浅滩比较好。水是活的,庭院要是少了水,就无法喘息。庭院至少要有一处水源。只有蹲踞(石洗手钵)的水也没关系。走进干旱的庭院时,总觉得快喘不过气。我们在庭院眺望蹲踞时的心情,与品茶如出一辙。
我深爱蹲踞(石洗手钵)。将形状优美的自然石,穿一个橘子型底宽口窄的圆月形小洞,就成了茶人喜爱的洗手石。放在庭园一角,或者中潜[291]的枯木门附近,有人说蹲踞的位置很深奥,事实上,我们却能用它的位置,轻易呈现庭园的风貌。我的眼力不及茶人与园艺师,不过,这个位置绝对要遵守原则,蹲踞的关键在于背后呈现的背景。在后面展示十四五枝箭竹,前石(蹲踞的底座,洗水的踩脚石)右侧种上些低矮的山白竹也很好,木贼用于洗手石旁边的印象太强烈了,已经有点过时,如果真的很喜欢,将它种在距离蹲踞四五尺的地方,这种意外的冲突,反而更好。然而,若要巧妙地衔接蹲踞与木贼,旁边必须摆放一些弃石。我曾在一座庭院中,见到蹲踞安排在唯一一株枝形美好的山茶花下,洗手钵前的小孔上方落下四五瓣山茶花瓣,风情婉约。由于当时正好是初冬时分,更是引人注目。
不妨干脆在蹲踞后方种满猗猗丛竹,只要蹲踞够气派,即使后方是百竹之林,应该都能稳稳镇住。安置蹲踞时,应以及早映出朝阳日影的位置为主,绝对不可受到午后或夕阳的照射。晨间先换一次水,盛满清水,直到清水满溢而出,最好能沾湿整颗石头。虽然容许青苔造访,又要保持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因为这是漱口、净手之水。
兼六公园的成巽阁,有一个后藤雄次郎作的四方佛,安放在小河边,刻着四座石佛。在小河两侧摆放奇石珍木,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平常封锁在庭子里的幽雅,全都隐含在树木、草石之中,有种温稳洁净、清幽荒寂的意境。上游有一丛突如其来的茂密木贼,可见园艺师的老练技巧。我暗自猜想为何要在这洗手石刻上佛像,也许是为图清幽、寂静,看来十分高雅。在茶庭之中,即使灯笼在树木之后,洗手石仍然必须安放在上座。由于蹲踞是一个需要触碰的地方,即使置于角落,仍然要注重品格。瑞云院庭园,由两道踏石通往蹲踞,再踩着一片短册石抵达,这石子的摆放方式也有严格的限制。兼六园池畔的洗手处,是一座大石头,稳稳安放在三人环抱的巨大栲树根部,展现雄心壮志,十分豪迈。我还不曾见过其他地方,将洗手石安在这么大的树下。
蹲踞的品格必须为首位,外形不可过大,亦不可过小,恰到好处,才能感到自然、亲切。最好带点奇石的风情,具有高峰一角的清韵,仿佛还能掀起云雾,这才是最高级的蹲踞,最好能像《聊斋志异》中的白云石碑,洞口能吐出棉花般的云雾。钵底(盛水处)之中犹如古镜一般澄澈,本身自带古色幽香。在苍绿底座上,一座盛满了水的蹲踞,令庭中之人产生揽镜自照的心理。实际上,一掬清水即可清楚映照出庭园背后的真心。
就我所知,除了常见的蹲踞之外,洗手钵还有长得像漂亮石臼的伽蓝形,这是在圆形石头里,穿一个圆形水钵。最好看的是唐船型,这是呈锹状,往上翘起的自然石,水钵在稍微偏左的地方,有如以前的中国船,船帆随风翩翩飘舞的风致。司马温公型则是三面为峰的石头,正中央为水钵,虽然风雅,却不容易固定,不知道该把它摆在哪里。圆星宿则是常见的浑身上下都圆滚滚的洗手钵,石水壶是上宽窄的水钵,选择适当的石材时,可以呈现华丽的感觉,不过我不喜欢。我觉得石水瓶那种有三个握把,呈窄长枕型的比较有趣。外形类似中国、韩国常见的提把大茶壶,由于这是石材,所以比陶器更有趣。要说陶器与石器,何者比较有趣,虽然细致的韵味究竟无法和陶器比美,但石器那一气呵成的孤寂风韵,与枯寂相辅相成,这是在陶器身上看不见的风味,偶尔会令我探索那些触动心灵的部分。此外,方星宿为四角形,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之处。至于富士形、葫芦形,不值得我们这些雅人同好称颂,是俗气的洗手钵。蹲踞只能用自然石穿孔,细心研磨成水钵,呈现寂然的模样,否则十分无趣。“赤日石林气”正是蹲踞应时时刻刻警惕自己的铭文。
笕洗手钵是在较高的洗手钵里,滴入竹筒的清水,生机盎然,十分风雅。凡兆[292]曾咏诗“古寺竹窗板,染青好过冬”,这句诗表现了山居人家的情趣,晚春日长之际,在书房聆听竹筒的滴水声,不知该有多美好。水流滴落之处,将会越来越低,自然渗进铺于地面的砂石之间,那深奥的情趣,与刻意营造的涓涓细流相比,那幽寂又新鲜的风味,大概胜过好几倍吧。
四方佛是在方形石体的四面刻上佛像,清韵惹人爱怜。我曾经将所谓的难波形洗手钵安放在大树之下,让匍茎榕攀附其上,当藤蔓爬满石面,叶与叶之间有一掬澄净清水,保留了天生的温稳,美得不可方物。茶庭会在洗手钵之前,摆放汤桶及手烛,据说这是一种参与茶会的规矩。我对茶道的了解不多,不过我十分敬佩茶道注重细节的精神。茶道与色道相通,这是我的哲学,两者都必须奉行古今的茶道大义。处于清净之中,思及色道,这种感情与蹲踞林泉间,仍要蹲着垂钓并无二致。当阳光浮在水光之际,思念佳人之心,无人问罪。这色道宛如在枯槁幽寂中,对着残灯,令我爱不释手。感觉好似远州[293]会喜欢的茶庭,一棵大树,四五棵小树,由踏石划开的中庭,八窗茶室。整齐有致的地方,总带着某些色彩。深入不断地挖掘幽寂古趣时,总会出现某些色彩,那是已经褪色、使人怀念的色彩。
关于石子
我认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石头更忧郁的事物了。人类为什么会恋慕这么孤寂的事物呢?
萧条枯野中,西日没入石芜村[294]
冬日寒风田,只见小碎石同
寒风卷碎石,敲打防风板同
由于石头的孤寂姿态及色彩,才会受到人们的喜爱,假如正好相反,没有人会喜爱石子吧。深入探索后,发现石头真是百看不厌。孤寂是心灵深处的平静。石头是人类成长过程中的第一个玩具,似乎也是最后一个玩具。人们认为文韵之道是俳句的第一步,这也是年老之后,最后的文事之友。我年幼的时候,在河边玩耍,将石子投掷到远方,过了几秒之后,这才听见石子与石子的碰撞声,那是我初次接触世界幽寂的印象。
萌芽时分,踏石及弃石从冬季枯黄中纵身而起,看来仿佛有了呼吸。也许是它们的敏锐,才能让树芽及草芽浮现。也许是嫩芽的新色,由上、由下描绘出苍古石头的轮廓。
石子长期维持湿润,在早春时分,更能感到它的锐利。盛了水的石子、中央微微凹陷,几乎盛不了水的石子,还有浇水打湿的石子,品性卑贱,不堪入目;朝阳照不到的石面,则温稳厚重,有股难以形容的内敛高雅。又或许是被夜来的细雨湿润了,仰慕着万里晴空,宛如淡淡的恋情。若是飞石,则有种不忍践踏的心情。清晨时分,石子看来十分平静。一天早晨,我凝视青黑色弃石旁的一株蜂斗菜,凝然一惊,瞪大了双眼仔细瞧。只见石子宛如手持一根簪子的巨大生物,面带微笑,蹲在地上。园艺师悲伤的时候,石子也会展现悲伤的神情,心情好的时候,它也会露出阔达快活的模样。有天早上,我不经意地将目光转向石子地板的苍劲古朴之上,它仍然呈现难耐绵绵情意的风姿。我屡屡抱着这样的思绪,与它相拥。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理解相阿弥[295]口中那山紫水明使人感伤,比起亲兄弟之情,更羡木石之契的心境。至少,当你思及石面一颦的表情时,表示石头已经收到你的情意。有个孩子走进庭园,轻抚青草的嫩芽,孩子的行为宛如我轻抚石面,同样惹人怜爱。
春季欣赏山吹落,溪畔听闻涧水声芭蕉
不待邻人梅花落,兀自前往折花枝同
水仙犹如王庭吉的水仙图,颈项纤弱,垂落的叶片厚重,不会一口气长成,而是静静地伸展,与我有着相同的心境。曹云西气势凌人的石岸古松,九龙山人描绘枯木水畔的隐居图,它们的心境,与我那宛如网眼的心灵,丝线纠结在一起,再也解不开。只要轻轻拍打,它们都会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