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守仁的家在余姚城武顺门西边,靠着龙泉山。
王家在守仁的父亲王华老先生中状元以前算不上大户,所以住宅的格局不算大,房舍也不多,一大家子人住不下,从邻居家租了一座两层的小楼,取名叫“瑞云楼”,一家人都在楼里住。后来王华中了状元做了官,又在前院加了个小小的门厅,盖了一间轿房,修起砖雕的门楼儿,在瑞云楼后的空地上盖了几间罩房,样式朴素得很,看不出官宦人家的气势。
听说守仁迎娶新夫人回来了,王华的如夫人杨氏满脸笑容直迎到二门。
杨氏这年也就三十来岁,可身子已经发了福,又白又胖像个新箍起来还没上漆的水桶,脸蛋儿像个发面馒头,鼻子眼睛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可她自己并不觉得,走起路来还像小姑娘一样扭着腰肢,平时说话也总是娇滴滴的,只有吵架的时候才拿出真正的嗓门儿来。见守仁他们在二门里下了车,杨氏抢上前来拉住宜畹的手亲亲热热地上下端详:“多俊俏的新娘子哟!咱家大少爷可真有福。”嘴里说着奉承的话儿,眼睛直往宜畹的身后瞟,见抬进来的嫁妆足有二十几大箱,把半个院子都占满了,又羡慕又嫉妒,提高了嗓门儿尖声尖气地说:“不愧是千金大小姐,瞧这嫁妆多气派,我看千金也不止呢!”
这句市侩的话说得好没意思。
这些日子宜畹早从守仁嘴里把王家上下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了,知道这个杨氏不是什么贴心可靠的人儿。
守仁的父亲王华原有一妻一妾,夫人郑氏是守仁的生母,五年前已经去世了。侍妾杨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守俭,一个叫守章。守仁的母亲去世后王华又续了弦,新夫人赵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名叫守文,女儿叫守让。现在王华在京城做官,赵氏夫人带着儿女跟王华同住,杨氏带着两个儿子和守仁一起住在余姚。
守仁的父亲不肯带杨氏进京,因为这女人实在不是省油的灯,事儿多嘴碎,时不时还闹点儿闲事出来。自守仁的母亲去世后,杨氏对守仁就一直不好,后来王华续了弦,杨氏又欺负新夫人老实,时常找茬子和她争吵,惹得王华挺烦,就把她扔在了余姚老家。眼下王华在詹事府做官,虽然服侍太子,可詹事府是个清寒衙门,除了每月十六石大米的俸禄,其他没有一两银子的进项。京城、余姚两个家都靠这点儿官俸支撑着,日子过得挺紧巴。杨氏是个势利的人,手里没有闲钱,她待守仁就越发刻薄,她的两个儿子和守仁也不亲近。这么一来,守仁在这个家里就没什么亲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苦。直到宜畹进了王家,守仁身边才总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宜畹年纪虽然不大,却聪明得很,知道杨氏这样的小人不能得罪,进门前已经给她备了份厚礼。现在听杨氏说话这么市侩,又特意找出两匹上好的苏绸、一枚分量重些的金凤钗,自己这边略一安顿好,就把东西给杨氏送过去了。
哄住了杨氏,把家事都安顿好之后,宜畹开始督促着守仁读书作文章,准备考试。
老父亲是位状元公,守仁也是出了名的神童,这样的人不做个像样的官儿岂不惹人笑话?宜畹对丈夫要求不多,可“官太太”还是要做的。现在守仁只是童生,要中举人、考进士才有官做,前头的路还长着呢。可王守仁脑子太聪明,这样的人永远不安生,时不时总要闹出点儿故事来。
这天宜畹正在房里做针线活,守仁捧着一本书喜滋滋地跑进来:“我刚看了一本书,很有意思。”说着忙叨叨地念了起来:“‘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念了一大段,问宜畹:“这里说的‘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就是圣人境界吧?”
守仁念的是南宋朱熹老夫子所著的《补格物致知传》里的一段话。
原来《大学》一书里有“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的话,而朱熹认为“致知在格物”一句尤其要紧,专门写了一篇《格致补传》的文章,守仁看的就是这个东西。
“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是不是圣人境界?宜畹哪里知道。
对宜畹来说,“圣人境界”是天上的星星,摘不到手,根本不想碰它。何况手上正忙着,头也不抬地回了声:“不知道。”
夫人对这问题全无兴趣,守仁倒是兴致勃勃:“我觉得仿佛是这意思!”见宜畹头也不抬,也不回话,就自己琢磨半天,忽然说,“我觉得‘格物致知’是个大道理!你想想,若能好好用一番功夫,悟到一个至关紧要的大道理,对天下事来一个融会贯通,真到了‘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地步,明明就是个‘圣人’境界!”
一听这话,诸宜畹扔了针线捂着肚子笑倒在**。
见夫人笑话他,守仁有些不高兴了:“跟你商量大事呢!你不懂就算了,笑成这样干什么?”
说真的,守仁读的这些书宜畹没读过,这些拗口的大道理她也确实不懂。可有些道理不用看书,只要稍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她说:“我问你,全天下除了一位孔圣人,还出过别的‘圣人’吗?”
“还有孟子称‘亚圣’……”
“还有吗?”
守仁想了想,摇头:“没了。”
看着守仁的呆样宜畹忍不住笑:“你知道没了就好!天下人都知道‘圣人’是做不成的,别说真去做圣人,就算在这上头想想也是多余的!”
——宜畹这话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说。走到大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不管他是士农工商、贤愚精粗,只要问他“想不想做圣人”,此人回答的大概都是这句话。
被夫人迎头泼了一盆凉水,王守仁也没了兴头儿,捧着书本走开了。
宜畹把守仁的话看成了玩笑,可守仁心里却没放下“成圣人”的念头。
官家子弟,状元公的后人,打小儿就被人捧着、哄着、宠着。加上自己又确实有些才气,人见人夸,十多年的“夸奖”攒下来,把个守仁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他脑子一热,真要从“格物致知”四字动手,一鼓作气成个“圣人”,别说宜畹劝他不听,就算老父亲来了怕也拦不住。
于是守仁不管不顾,下定决心要“格物致知”,找一件有意思的东西潜心研究,一直研究到大彻大悟为止。后来一想:自己一个人琢磨有些寂寞,就把这个主意跟平时在一起混的小兄弟们说了。结果一帮公子哥儿却把这话当了玩笑,只有一个叫钱若木的小子觉得有趣。于是守仁就把钱若木领回家,俩人关起门来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守仁家里有一片竹林,竹子这东西挺好,蕴含的道理很多,岁寒不凋、虚心有节……干脆,就选定竹子做“格物”的标本,直到悟出一个天下通行、融会贯通、无所不至、无所不明的大道理为止!
说干就干,两个年轻人一人搬把椅子进了竹林,往那儿一坐,对着竹竿儿发起愣来。
守仁和钱若木就这么对着一片竹林一天天耗下去。整个白天都在竹林里转悠,或者对着竹竿儿发呆,晚上也在那儿坐着不走,困极了就叫人搭个竹床胡乱睡下。
见守仁没完没了地发疯,宜畹心疼了。但她知道守仁的脾气,认定了死理儿就一条道跑到黑,谁也劝不住。只有让他折腾到实在无路可走,自己罢手,才能算完。可她又觉得守仁这毕竟是在琢磨学问,要是自己跑去阻止,以后守仁在学问上就不肯下功夫了。这么一想,宜畹也就不去过问什么,只在守仁回来吃饭的时候问一句:“还去‘格’竹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