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阁老进来的时候朱厚照正在龙椅上坐着,满脸怒气。见了老先生们张嘴就问:“朕已下旨给崔杲一万两千引盐引,为什么户部只给六千引,另一半折成了银子?朕看应该全给盐引才对!”
刘健忙说:“这样已经够用了。”
其实朱厚照发脾气,并不是因为这些钱“够不够用”,而是责备臣子们为什么给他下的旨意打了折扣。皇上的意思阁臣们当然明白。现在刘健拿这句话搪塞,也只是想把事情遮掩过去。
——皇帝是一家之主,内阁辅臣是皇帝的大管家。管家一心替主子打算,主子也得护着管家。你遮我一点儿,我掩你一点儿,大家都过得去就算了。
想不到朱厚照根本就不想让这件事过去,不依不饶地问:“既然户部能给一半银子,为什么不干脆全给盐引?”
眼看皇上再追问下去怕是要把韩文牵扯进来了,李东阳忙说了一句:“户部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朝廷省几个钱。”
李东阳这一解释朱厚照倒不明白了:“既是为了省钱,干吗不留着银子,直接把盐引发下来,让他们自己拿去变卖换钱,这样户部岂不省事?”
闹了半天,原来在这件事上头皇帝是真的不明白。这么一来内阁这边倒好办了。刘健赶紧解释说:“发给‘盐引’和拨给银两,这两件事看似一样,其实不同:户部拨下来的银子是有一定数目的,‘盐引’的数目却难说……”
“这是为什么?”
真难得,今天的朱厚照居然对国家大事起了好奇心!
眼看皇帝认认真真问起政事来了,刘健心里倒很高兴,脸色也好看了,声音也柔和多了:“皇上哪知道这里边的事呀!宫里派出去的‘中使’身份非同一般,下边的官员都拼命巴结奉承,这么一来,上头赏下来的盐引往往会有‘夹带’的现象。比如太监们手里有一张盐引,到盐场领盐的时候,他就狮子大开口,硬要领十引、二十引盐!那些地方官不敢得罪太监,要十引就给十引,要二十引就给二十引,再碰上阿谀奉承的,太监要十引盐,他给二十引、五十引也没准儿!这么一来太监发了大财,地方官奉承了太监,也能得到好处,可是盐场产出的盐只有那么多,都被这些人虚报数目支领光了,那些拿着盐引来买盐的商人却无盐可支——以前长芦、两淮各大盐场都有这样的情况,把国家的‘盐法’都败坏了!”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太祖皇帝立下祖制,盐税所得专门用于军费,现在‘盐法’破坏,收入大减,边关粮饷吃紧,如何得了!所以先帝在位时花大力气整顿盐法,到今天才刚有点儿起色,如果因为崔杲之事又开此例,以后就不好办了。”
刘健这个人太厚道了,他哪想得到朱厚照心里根本没有民,没有商,没有官,没有军,也没有什么“先帝”,小皇帝问这些话,只是要找茬子驳斥内阁罢了。现在听了刘健的解释,朱厚照把脸一扬,提高了嗓门儿:“如果盐引里边真有‘夹带’,发觉之后,朝廷自有法令处置,你们担什么心!”
刘健满心想着跟皇上说理,哪知朱厚照一点儿理也不讲,倒摆出一副吵架的样子来!把个刘健气得脸色青紫,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首辅被困,李东阳赶紧出来解围:“陛下不知道,那些奏讨盐引的太监要的不光是银子,他们是要仗这个皇家的‘势力’!一旦得到‘赏给盐引’的圣旨,他们就在官船上挂起黄旗,写上‘钦赐皇盐’,打着皇家旗号横行一方,大肆敛财,勒索州府,役使百姓,欺诈商人,因为这帮人手里有圣旨,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结果是太监们鱼肉一方捞足了银子,可百姓的怨气都算在皇帝身上。所以这种事万万开不得先例,一定要越早制止越好。”
李东阳这番话直击要害,不但把太监乞请盐引的害处讲了出来,顺道还把向地方派遣织造、盐铁太监的害处都说出来了。谢迁和刘健赶紧在边上帮腔:“次辅的话在理,陛下一定要三思。”
可惜,这三位老臣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朱厚照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顽劣成性、不可理喻的坏孩子。他根本就没打算听别人的意见,甚至没打算跟什么人讲道理,这位正德皇帝只是像个惯坏了的小孩儿一样在和大人胡搅蛮缠。
现在听李东阳话说得厉害,朱厚照一时找不到话来驳他,急了!忽然尖起嗓子高声说:“天下的事难道都是让太监们做坏了吗?朕看这满朝文臣十个里也就三四个是好人,剩下六七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个道理几位老先生也都知道吧!”
好一句狠话!
早在弘治十七年审问“张天祥案”的时候弘治皇帝就曾经说过这话,结果引出一场冤狱,屈杀了一名检举违法的指挥使,贬谪了几个正直的官员,吓得满朝大臣无不失色,朝堂之上万马齐喑。想不到两年之后正德皇帝又喊出这句话来!而且比当年的弘治皇帝说的厉害得多!
满朝文臣,十个里有六七个都不是好东西……连“好东西”都算不上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做臣子?
只这一句话,三位阁老全都吓得冷汗直流,心惊肉跳,再也不敢和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倔强孩子争执一句。
眼瞅着今天在皇上面前真是什么事都没法奏了,最后李东阳勉强说了句:“让我们回去再想想吧。”三位阁老就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