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王守仁刚说自己是什么“尚书公子”,现在又说“只想讨碗热汤喝”,这哪是公子哥儿说的话?这一来道士更加认定王守仁不是好东西,压低声音对道童说:“这家伙弄不好是个山贼强盗,让官府追得走投无路,跑到咱们这儿来了,我在这儿看着,你去多找几个师兄弟来。”

两个道士隔着一道门说话,全被守仁听见了。

山贼,强盗!

一个读书人,一个走到哪儿都拔尖儿的大才子,一个上疏直谏的大忠臣,一个从诏狱里熬出来的正人君子!先是无缘无故被船工说成是贼,挨顿暴打;紧接着又被当成是不祥之人赶下船来;官兵也当他是强盗,要拿他;现在连道观里的出家人都说他是贼!连这神仙洞府清静地也容不得他……

——难道正直人全要落这个下场?

——难道说真话的人就该死不成?

猛地,王守仁瞪着两眼吼叫起来:“老子就是山贼!老子就是强盗!你们这两个牛鼻子再不开门,老子撞门进去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

见守仁忽然疯了一样叫骂起来,道士们更不敢给他开门了。

一时间守仁只觉得一股狂暴的戾气堵在胸口,心中愤懑难平,全身血液如沸,顺手抓过一根木棍冲着山门一通乱捶乱砸,又横过身子往大门上一通猛撞!忽然眼前发黑,一头扎在了地上。

本来身子就单薄,又病中逃命,这个捉那个拿,辗转江湖,抱头鼠窜,加上三四天没正经吃过东西,哪儿还有力气发疯呢?

不知过了多久,王守仁幽幽醒来,见自己还在道观外的烂泥里躺着。

天已经擦黑了,山风隐隐,寒气袭人。守仁心知自己就算在这儿蹲一夜,人家也绝不会让他进去。以他现在的身体,再在山风里蹲一夜,只怕到天亮就做了路倒尸了。只得勉强挣扎起来,沿着小路一步步往山里走去。

就这么走了约有两三里,看见路边有间没人住的破房子。大门已经糟烂,歪歪扭扭地半敞着。守仁正无处容身,虽然这房子已经烂透了,随时要倒,还是推开破门钻了进去。一进屋,只见天空星月灿然,原来屋顶已经塌了一半,山风呼呼地从破洞里灌进来,满地杂草有半人多高,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北边的土墙也塌了半截子,露出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人哪,天生就喜欢钻到围子里去。只要四面有什么东西围着,即使待在这么个根本待不得的地方,也会觉得放心。

眼下守仁钻进破屋里,四周有这几道破败的残墙围着,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先回身把两扇糟烂的木门掩上,又从乱草丛里摸了块石头抵住门扇,把蒿草踩倒了一片,就着杂草坐下,蜷起身子,望着北墙上黑乎乎的大窟窿发起呆来。

饿极了,冷极了,累极了,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热乎气儿了,头脑也僵住了,什么也不能想了。

都说死和活是两码事,可守仁现在知道了,死,其实是“活”的一部分。眼下的王守仁,心死了七八成,身子也死了五六成了。

风越来越大,房顶的破椽子咯咯作响,檩条子像死人的肋骨支棱着,一晃一晃的。远处山中隐隐传来低沉的吼声,守仁从没听过这声音,可他心里却知道,这是老虎。

就在这片山林里,有一只老虎正要出来觅食。

也许不是一只,是很多只,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爪子从泥地上踩过,虎尾扫动茅草,沙沙作响。

守仁缩着身子一动不动。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抵抗不了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