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罢停了笔,自己读一遍,看到“感此摧肝肺,……孤妾去何之”几句时,王守仁已经泪如雨下,后面的诗句再也读不下去,把笔一掷,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绝望时大哭一场,是能救人命的。
那天哭罢之后,王守仁竟然意外地睡了个好觉,天亮才醒。觉得心里比平时舒服些,回头一想:虽然挨打遭贬,被困蛮荒,可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不改!有这份“忠心”撑着,苦日子一定熬得下去。想到这里,心里似乎有了底气,又咬牙苦熬起岁月来了。
哪知道《去妇叹》读一遍能激得守仁大哭,读两遍只是落几滴泪,读到三遍五遍,不但解不了宽心,反而越读越恐惧,越读越焦躁!回想自己上奏的原因、因此遭的迫害、刘瑾阉党的凶邪、皇帝对忠臣的不闻不问,越想越激愤,忍不住在石洞子里指天画地喊叫起来:“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忽然间,王守仁吓了天大的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冷汗如雨,只觉得胸口胀闷,喉咙好像被人紧紧扼住,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这是戴铣的话……
死在黑牢里的戴铣,临死前已经发了疯。那时候他喊叫的就是这句话:“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戴铣没能熬过冤狱,王守仁勉强熬过来了。可现在,守仁也要像戴铣一样,在这个石洞子里把自己逼得发疯吗?
守仁不敢再去想那《去妇叹》了。在地上瘫坐半天,觉得还是“神仙术”能救他的命,就依着蔡老道教给他的“回光之法”,神光汇于祖窍,就地打坐起来。一开始还好,渐渐地只觉心里一阵阵发麻、发慌,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咬牙坚持了半天,不得不愤愤地站起来,想走路,觉得腿软;想坐下,却又心烦。坐立难安,猛然起身抓过笔,摸黑在石壁上狠狠地写下三个字:石椁头。
蛮荒中哪有“阳明洞天”!这石洞子,分明是个要人命的石头棺材!
绝境之中,圣贤道理、诗词文章救不了人的命,琢磨那些“忠奸善恶”会把人逼得发疯。这憋死人的孤独日子怎么打发?还是找人说说话吧。
于是有一天,走投无路的王守仁问了老何一句话:“听说龙场附近住着苗人,他们的寨子在哪儿?”
想不到守仁竟然打听苗人的寨子,老何真不知这位驿丞大人要干什么。半天才说:“从这儿往前走二十里有个蜈蚣坡,那里有座苗寨……可苗人凶得很,他们的寨子不让汉人靠近,大人还是不要去的好,让他们害了不值得。”
害了?害就害吧,守仁也不怎么在乎自己这条命了。
蜈蚣坡是个约有百十丈高的大土坡子。坡顶上立着一座苗寨,寨子周围是一道几丈高的石墙,墙根底下挖着深深的壕沟,里面插满了尖利的竹签。唯一的寨门旁搭着两座高高的箭楼,一道吊桥高高挑起。寨门前、箭楼上都有挎着长刀、提着药弩的狼兵巡视,看这阵势就叫人心惊胆战。
眼看守仁往寨子这边走过来,箭楼上的苗人从他的穿着看出他是个汉人,离得老远就厉声吆喝!看这架势分明是不让他靠近的意思。守仁也知道这些苗人性情粗莽,如果触犯了他们,只怕真会出事。不敢往前走,远远站了半天,只好悻悻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