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明书院在贵阳府城的忠烈桥西侧,以前一直是个挺破落的地方,直到几年前,刚到贵阳上任的按察副使毛科才派人好歹把它翻修了一下,多少有点儿模样了。一道齐整的青砖高墙,新崭崭的红漆大门楼,门上“文明书院”的牌匾是毛科的手迹。走进去是一道新修的照壁,当门处“恭敬整肃”四个大字是写给生员们看的,背后绘着一幅孔圣人“西狩获麟”的故事画。
相传麒麟是神兽,每遇圣王则出,可春秋乱世邪恶当道,不知从哪儿跑出这么一个傻乎乎的麒麟,立刻叫人打死了。打死后也不知道是个麒麟,把孔夫子请去观看,孔子见了就冲着麒麟大哭:“这么个邪恶世道,你跑出来干什么……”
想到这儿,王守仁不由得摇头苦笑。
转过照壁迎面是一间旧房子,破旧的门额上题着“文会堂”三个大字,中堂高悬着孔圣人像,案没有一样是新的,漆都有些斑驳了。
既然叫文明书院,就该是这么个破落的地方。
一位五十上下的先生正在文会堂里坐着,见守仁提着包袱进来,忙站起身一颠一颠地迎上来:“这位就是阳明先生吧?鄙人陆之谦是书院的教授,听说先生要来,特在此恭候。”
这陆之谦生得身形胖大,挺着个肚子,一身衣服都被撑得圆滚滚的,一张脸好像用白面捏出来的包子,细眉小眼,一个小号的蒜头鼻子,配着一张细齿薄唇的小嘴,再加上这副亲切的笑容,更显得这张肉墩墩的胖脸奇大无比。守仁和他互道了声“久慕”。陆之谦往守仁身后看,见跟进来一个黑黝黝的夷人,青布包头,一身短衣草鞋,腰上插着一把银灿灿的长刀,肩上扛着一捆行李,看不出是什么路数,不禁有些诧异。
见陆教授一脸惶然,守仁忙说:“这是我在龙场结识的一位兄弟,叫尔古。”
陆之谦把尔古上下扫了两眼,略点了下头算是打个招呼。又冲守仁笑道:“漱居之所已经安排下了,先生看看是否满意。”领着守仁进了后院。
这后院里的几进书斋倒是新修的,一共四间,全是青砖黑瓦,绿窗红门,门楣上题额分别写着颜乐、曾唯、思忧、孟辨,房里书声琅琅,书院里的几位训导正给生员们授课。
文明书院里原有教授一人,训导四人,每月从官府领取廪米六斗的“廪膳生员”四十人,增广生员四十人,另有附学生一百余人。如今守仁被提学道席书请出山到书院里充任训导,这么一来书院里共有六位教员,一共教着二百来个学生。
王守仁今年三十八岁,见过世面,在龙场讲学也有几百场了,可现在要给一群生员讲学,和早前教苗人识字算数大不一样,心里有些紧张。陆之谦看出他的心思来,笑着说:“阳明先生是状元公之后,浙江第一才子,非比寻常,不但生员们要多听先生讲评,就是我们这些教授、训导也该多向先生请教。”说完领着守仁转过书斋往后边来。
后院里又全是早年的旧房,一座不大的孔庙,内有圣人塑像,两侧侍立着颜渊、仲由、端木赐、言偃、冉雍、冉求、冉耕、宰予八位弟子,像塑得不是很精,规范倒也俨然。守仁在这儿上了一炷香,拜了拜。
孔庙之侧是两间书斋,各有四楹之广,左为“师文”,右是“学孔”,里面图书满壁,静悄悄的没有人迹。后头一座小院是教授、训导们的住处,门上一块小匾写着“乐育轩”三个字。院外左右两排厦屋是生员的居所。陆之谦推开一扇房门,守仁跟了进来,见这间静室不大,屋里只有一床、一几、一案、两椅,案头摆着笔砚和两部书,一部是天下学子必读的朱子《四书集注》,另一部是南宋谢枋得所著的《文章轨范》,此外四壁萧然,别无长物。
“阳明先生看着还满意吗?”
这几年王守仁吃过太多苦了,眼前这个简单的住处已经让他十分满意,连声道谢。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讲学的事:“请问一声,府学里常讲的是哪些学问?”
“哦,无非是‘四书五经’,洪武皇帝亲定《御制大诰》,以及《大明律》。”陆之谦笑着说,“阳明先生刚到,不必急于一时,先休息两天,讲学的事慢慢再说。”对守仁拱拱手,出去了。
尔古把守仁的行李放好,被褥铺在**。见房里只有一张床铺,就用眼扫了一下,算算地铺打在哪个墙角合适。守仁一眼看出来,笑着说:“兄弟饿了吧?咱们出去找点儿东西吃。你出山的时候连被褥都没准备,也要买新的,再买一张竹床,我睡这边,你睡那边,晚上闷了可以说说闲话。”领着尔古出了书院,上了大街。
贵阳府城是城中有山、山边有城,铜鼓山、来仙洞、凤凰山、狮峰台,鸦关山景、龙井秋音、灵泉映月、圣水流云、虹桥春涨,处处灵秀旖旎,值得一看。
眼看天色尚早,守仁和尔古在大街上吃了一碗米粉,顺便跟人打听贵阳城的名胜,粉摊的老板告诉他,城西有座大罗岭,山上有杖钵峰、宝塔峰、钵盂峰、三台峰、檀山、狮子岩、象王岭诸处名胜,号称黔南第一奇山秀水,是个清幽自在的去处。守仁一时心血**,就和尔古往城西走来。满街的人看守仁一副读书人的做派,身后却跟着个短上衣宽裤脚、头缠青布腰挎长刀的蛮子,都觉得奇怪,站在街边盯着他们,守仁也不理会,和尔古一路出了贵阳西门,来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