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儿,吴甫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守仁见他也是一脑门子汗,就把蒲扇伸过来给他扇了几下。不想吴甫忽然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问道:“先生不用管这‘诛卯’之典是真是假,只说少正卯所犯的‘五恶’是否当诛?”
守仁笑着把两手一摊:“既然并无‘诛卯’之事,又哪来什么当诛不当诛的,这话从何说起?”
“学生不问故事出处,只问犯了‘五恶’的人是否当诛?”
想不到吴甫还挺执拗,当面和自己争起来了。守仁并不着急,反而觉得有意思。笑着说:“要单论这‘五恶’,也不可取。所谓‘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都是虚言妄指。难道思想与众不同就是心达而险?坚持自己与众不同的主张就是行辟而坚?论点与正统不一致就是言伪而辩?若是如此,世上岂不只剩了一种思想、一种行为、一个说法,只有一个人可以立言立行,岂不是堵塞了天下悠悠之口吗?”
吴甫冷着脸厉声道:“天下自然只有圣人一人可以立言立行,否则所有人都胡言乱语起来,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想不到这个吴甫还挺偏激,虽然他的道理偏了,可守仁心里倒挺喜欢这种敢想敢问的学生,就笑着说:“孔夫子生活的年代号称‘百家争鸣’,并非一人立言,而是天下人都在立言。孔子虽然立言立行,却周游列国而不得志。若当时有人说‘唯一人方可立言立行’,那孔夫子之言岂不是也被斥为‘胡言乱语’,也不能传之后世了?荀子在书里编出这‘五恶’的典故来,是因为他身处战国乱世,儒家衰微,法家强盛,荀子的言论难免带上了法家味道。可荀子本身并不是圣人,他又凭什么立言立行呢?倘若别人问荀子:‘你随意编造孔子诛卯的故事,算不算心达而险,言伪而辩?’恐怕荀子也不好回答了。”
吴甫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荀子是代圣人立言!”
吴甫的话有些不讲理了。守仁冷笑一声:“这话不对。无中生有,编造谣言,怎能说他是‘代圣人立言’?”
“可圣人有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不就是五恶当诛的由头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并没有错,可这并不是说道不同者要互相谋杀!‘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句话,其中的‘异端’其实是‘两端’的意思。圣人说过:‘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对此朱熹早有注释:‘两端,执言两头,言终始、本末、上下、精粗,无所不尽。’依此解释,‘攻乎异端’的意思与‘叩其两端而竭’相似,又和‘过犹不及’的意思差不多,是告诉人们:做学问、做事情不要偏激,不要只顾一个方面,忽略另一方面。而不是说要‘攻杀’和自己意见不同之人。”
守仁的才学比吴甫强太多了,几下子就说得吴甫答不上话来。可守仁心里只想着给学生讲学,并没有争执的意思。见吴甫答不上来,就笑着说:“孔子一生温和坦诚,在鲁为政,周游列国,既不谄媚,也不杀人,倒是说过‘子为政,焉用杀’的话。所以孔圣人以‘五恶当诛’为借口杀害少正卯,实在不可信!倒是荀子身为儒学宗师,却到处宣讲‘帝王之术’,教出了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弟子,这才叫咄咄怪事……”
话音未落,忽然背后有人阴沉沉地问了一句:“依阳明先生之言,这‘五恶当诛’之说站不住脚了?”
背后忽然有人发问,守仁回头一看,教授陆之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那张白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笑容,一双小眼睛射出两道冷光:“先生之言陆某不敢苟同。‘圣人诛少正卯’,天下的书都有记载,尤其《史记》中赫然有载,太史公之言还不足为信吗?《礼记·王制》有言:‘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这是古人遗训,一向为天下人奉行不苟,阳明先生怎么说没有呢?”
——“不以听”,就是不必审判的意思。一个罪人被指控犯下“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罪过,他就死定了,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王守仁看来,这样的王法律条当然是错的:“《王制》《史记》均成书于西汉,其所引之典正是来自《荀子》。这是早年荀子的妄言妄论,到汉朝,就变成了杀人之刀!所以说荀子之言贻害不浅。”
陆之谦冷笑道:“这么说,阳明先生以为‘五恶’之徒不该杀?”
到这时守仁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天下人都有一颗心,都有一张嘴,都会思考、会辩论,思想不同就是‘行伪’?言论不同就是‘言伪’?学说不同就是‘学非’?在下倒要请问教授:这‘言伪学非’是谁定的,谁说了算?”
陆之谦根本不回答守仁的话,却把头转向一旁的生员们:“阳明先生的高论诸位都听到了!他说‘五恶’之徒不该杀,行伪、言伪、学非而不当诛!不知生员们怎么看?”
此话一出,围在旁边的十几名廪生缩头缩脑,两个训导变颜变色,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
陆之谦又回头来问守仁:“先生果然不认为‘五恶’之徒当诛吗?”
突然之间,守仁心中一动,明白了陆之谦话里的意思!原来这个教授把同一件事说来说去,是在拿话套他!
还有那个吴甫,揪住同一个问题颠来倒去地问,根本不是在讨论学问,他是在给陆之谦当枪使,打先锋。只是后来吴甫被自己问住了,陆之谦这才跳出来。
早年王守仁在吏部做主事,赴山东担任乡试主考的时候曾乱出了一个“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题目,险些引来大祸!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懂事,可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打击挫折,王守仁早已洞彻人情世故,知道“因言获罪”非同小可!现在一个陆之谦、一个吴甫,当着一群学生的面把“诛卯”之典问来问去,说穿了,这是想引得守仁当着众位生员的面说出过激的话,惹出一场祸来!
可王守仁到书院时间不长,并没得罪什么人。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陷阱来暗算他?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略一琢磨已经想到了八九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陆之谦等人算计自己,要在言论、学问上拿自己开刀!守仁在书院里没得罪过人,可在贵阳城里,他分明得罪过一个都御史王质!
想到这儿,王守仁顿时火冒三丈!把手中的蒲扇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