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王守仁就在府学里给诸生们讲学,一开始有些紧张,不过几天就习惯了,和书院里的训导、生员们都混熟了,在一起谈讲学问,有说有笑。尤其书院教授陆之谦对他特别客气,没事的时候常来守仁屋里坐坐。
这位陆教授在学问上没什么出奇之处,却很好奇,总有很多问题向守仁讨教。有时还拿出纸笔记上几句。守仁见陆教授这么认真,也很高兴,就把陆之谦当成好朋友,凡是思考中有了心得,就直言不讳地说给他听。
此时已经入了秋,可贵阳城里“秋老虎”闹得厉害,稍稍一动就大汗淋漓。这天午后,守仁在屋里热得坐不住,到后院紫藤架的阴凉儿底下坐着乘凉。正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身边有人低低咳嗽一声,他睁开眼,见一个叫吴甫的廪生躬身站在一旁,守仁忙问:“有什么事吗?”
吴甫往左右看了看,见院里另有两个训导、十七八个生员或站或坐,教授陆之谦也搬把椅子坐在墙角,手里捏着个蒲扇闭目养神,就冲王守仁作了个揖:“学生想问一问,先生对‘圣人诛少正卯’一事如何计较?”
原来吴甫要问这么个事。守仁微微一笑:“此事生员怎么看?”
吴甫客客气气地说:“《荀子》有载:孔圣人和少正卯同在鲁讲学,少正卯奸狡善辩,每每引诱孔门弟子,以致圣人门下‘三盈三虚’,弟子流散。后来圣人做了鲁国的大司寇,上任仅七天就诛了少正卯。圣人的弟子来问,圣人说:人身上有‘五恶’,叫作‘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这五种恶行比偷窃还要可恨。有其中任何一项恶行的就该杀,而少正卯五恶俱全,邪恶至极,实在是非杀不可!学生以为圣人以‘五恶’诛少正卯是为天下正视听,当然是件大好事,先生以为如何?”
守仁眯起眼睛略想了想,指着身边的凳子对吴甫说:“居!吾语汝其故。”
这一句正是《荀子》篇中孔圣人对弟子说的原话。守仁拿出来说,是和弟子开玩笑。听他这么一说,近处的几个学生都笑了,一起围过来听守仁讲论。
守仁等吴甫和几个生员都坐好,这才说:“生员说的这个故事其实不必讲论。为什么说‘不必讲’呢?因为‘圣人诛少正卯’实则并无此事,只是荀子编造出来的。孔子没有杀过少正卯,也不会杀,更不该杀。”
一听这话几个学生都愣了一下。吴甫立刻追问:“这是一件大事,先生怎能断言此事为虚?”
王守仁微笑答道:“你说得对,若真有‘孔子诛卯’,必是一件大事!孔子的言行传之于世的甚多,可‘诛少正卯’却不见载于史册,难道圣人做了这么一件要紧的大事,居然隐讳不提吗?”
听守仁一句话把此事否了,吴甫的嗓门也提高了:“此事载于《荀子·宥坐》,天下读书人都看过,先生怎么说不载于史册呢?”
吴甫这声质问把院里一帮生员都引了过来,只有陆之谦一个人还躺在椅子上打盹儿。
见这个吴甫性子直率,对学问又热衷,守仁倒挺高兴。遇上这样好学的人,当然要好好讲说一番:“生员问得好,这件事大家不妨讨论一下:荀子是儒家后辈,比孔子晚生了一百六七十年,孔子诛少正卯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吴甫笑道:“荀卿虽与圣人相隔百多年,可离得也不算远,他知道此事,不足为奇。”
吴甫这句话就说错了。守仁淡淡一笑:“不足为奇吗?”转过头来问身边的生员们:“各位觉得呢?”
一帮生员里有六七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学生以为荀子知道‘圣人诛少正卯’一事果然不足为奇。”另外几个学生缩着头不吭声,但看这意思也是认为“不足为奇”的多。
这几个生员的回答倒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王守仁幼年读书时就读过《荀子》,见了此篇也大为惊骇,觉得圣人竟以“五恶”为口实诛杀少正卯,实在不可理喻!后来专门问了父亲,才知当年朱熹老夫子已经考证过,圣人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既不会做,也不能做。自那时起,守仁就一直以为天下读书人都读朱熹的书,自然也知道“诛卯”是流言,并非真事,想不到今天在贵阳城里,这么一帮饱读诗书的生员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事是假的……
看来自己真该和学生们认真讨论一番了。
守仁坐直身子问吴甫:“生员觉得孔圣人是一位君子吗?”
这一问可真厉害,天下的读书人谁也不敢有二话。吴甫赶紧说:“孔圣人自然是位正人君子!”
王守仁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要问你了:孔圣人是正人君子,他诛少正卯,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载于《春秋》?此书是圣人一手修成,其目的就是要褒贬善恶,让后世君臣顾惜名节,多行善,少作恶,免得青史之上留个骂名。如果孔子真的杀了一个少正卯,以圣人的正直品行,自然要在《春秋》上大书特书,以警后人。为什么只字不提呢?”他看了学生们一眼,又说,“还有一本书:《论语》!这是孔门弟子所录,记的都是圣人言行,洋洋数万言,面面俱到,却唯独找不到‘少正卯’三个字,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守仁一连两问,没有一个学生能答得上来。
王守仁扫了学生们一眼,见所有人都听得极为认真,又说:“《春秋》《论语》两部书,都不提‘诛少正卯’。好吧,咱们就假设孔子‘诛卯’之后自知理亏,不敢记录——注意,是假设的!那好,还有一部《左传》,是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把鲁国上下大小事件写得极尽翔实,其中多有关于孔子的记载,可《左传》里也找不到‘少正卯’三个字。要说左丘明也在替孔子隐瞒,我不信!再说,《春秋》《论语》《左传》都没记载‘孔子诛卯’,一百多年后的荀子又从何处看到这个故事呢?你们说怪不怪!”
吴甫忙说:“先生此言差矣!《吕氏春秋》中就载有此事,另外还有《史记》《说苑》《孔子家语》,其中记载的内容与《荀子》分毫不差!”
王守仁笑着摇头:“《吕氏春秋》《史记》《说苑》《家语》都晚于《荀子》,其中《吕氏春秋》与《荀子》相距最近,也晚了十多年。这部《吕氏春秋》并非一个人的著述,而是秦国丞相吕不韦招门客集著而成,此时荀子的弟子李斯已赴秦国,正好投在吕不韦门下,所以《吕氏春秋》引荀卿之典,不足为奇。”说了一堆话,王守仁已经热出一头汗来,挥了几下蒲扇,笑着问吴甫,“早于《荀子》的著作,全都没有‘诛卯’的故事;《荀子》以后的书,却都记录了一个和荀子所说相同的故事,这么看来,‘孔子诛卯’分明是荀子编出来的。我这么说,生员应该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