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的案子在王琼看来很急,可宫里的司礼监掌印张永、豹房里的大总管钱宁都没把这道奏章放在心上,朱厚照更是没有闲心去问政事,每天只在豹房里饮酒作乐。结果王琼的奏章在一堆奏疏里压了四天,才摆到正德皇帝面前。
这天朱厚照又跟钱宁、江彬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江彬已经睡着了,钱宁也横卧在地上,朱厚照身下垫了一张虎皮,躺在钱宁身边,头枕着他的肚子,随便拿过奏章翻看,一眼看见王琼的奏本,竟是指控宁王有谋反的企图!
“谋反”是天下最大的罪名,奏章所报又是藩王,朱厚照顿时警惕起来,把王琼的奏章细细看了一回,又把阎顺的具结文书读了一遍,暗吃一惊,坐起身来。
见皇帝变了脸色,躺在一边的钱宁忙问:“皇上看的是什么?”
“兵部尚书王琼弹劾江西宁王暗结党羽、豢养盗贼、贿赂朝中官员、私造兵器衣甲,图谋不轨。”
听说有人要参宁王,钱宁暗吃一惊,忙笑着说:“宁王是个老实人,能造什么反?”
朱厚照平时大大咧咧的,可他绝不是没有心眼儿的人。听钱宁替宁王开脱,立刻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造反?”
皇上这一问却不好回答。
钱宁跟在朱厚照身边好几年了,知道这位皇帝虽然骄矜任性,其实肚里也有不少主意,办起大事来手段很硬。当年为了揽权,朱厚照借刘瑾的力量打垮内阁,后来眼看朝纲败坏,情势不好,又诛刘瑾以谢天下,这都是皇上的大主意。现在钱宁虽然得宠,身边却有江彬跟他争宠,表面都在巴结皇上,暗中却像两条狗互相把对手往死里咬!宁王这个案子不查便罢,一查就是大案。这种时候钱宁既要帮宁王说话,又不能说得太明显,否则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把自己牵进去。
如今江彬就在一边躺着,看着好像醉了,谁知是真醉假醉?在这个地方,钱宁说话更要小心。
想到这儿钱宁嘿嘿一笑,并不搭话,先把皇帝这一问混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臣想起个事儿来:石景山上的金阁寺已经修好了,皇上想不想去玩玩?”
听到一个“玩”字,朱厚照的注意力马上从奏章上移开了:“有什么好玩的?”
“金阁寺是北京城里最早建起来的大庙,比潭柘寺名气还大!都说‘先有金阁寺,后有北京城’,这次重修庙宇,专门从南方运来几根楠木大柱,特别漂亮……”钱宁话没说完,朱厚照随口说:“一座庙罢了,没什么看头儿。”
眼下钱宁是一心要把朱厚照引出宫去。见朱厚照对金阁寺不感兴趣,眼珠一转,立刻又说:“这次除了重修金阁寺,还特意在石景山上修了一座碧霞元君庙。这位碧霞元君又称泰山娘娘,是东岳大帝的女儿,有四大化身,分别叫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眼光娘娘、天花娘娘,法力高强,又最慈悲,专门治病消灾,保佑天下人早生贵子。石景山上的娘娘庙是京城里最大的,特别灵验,皇上不妨去看一看?”
钱宁这话说到了要紧的地方。
朱厚照登极已经十二年,年轻力壮,日夜贪欢,却连一个孩子也生不出来。为这事他也暗中着急。听钱宁说石景山上的娘娘庙求子最灵,就动了心。可再一想又犹豫起来:“天儿不早了,预备銮驾怕是来不及了。”
朱厚照表面是为銮驾,其实话里的意思是想微服出宫。
钱宁机灵过人,一听就懂,赶紧笑着说:“石景山又没多远,山也不高,皇上龙行虎步眨眼就到,干脆不用銮驾侍从,就让臣陪着皇上走一遭?”
一提到微服出宫,朱厚照顿时来了兴致。他是个任性惯了的人,兴头一起自己也压不住,就把王琼的奏章扔到一边,换身衣裳和钱宁一起出了豹房。守门的禁军认出了皇帝,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皇帝的脾气,又见皇帝身边有锦衣卫指挥使伴驾,没人敢多说一个字,眼睁睁看着皇帝微服简从,走得不知去向。
石景山上的碧霞元君殿其实是钱宁奉旨督造的,因为暗里的意思是要给皇帝求子,所以建造时不惜工本,花钱如海,整座道观依山而建,步步登高,苍松翠柏环绕其间,显出一派非凡气势。
碧霞元君在民间极受尊崇,庙宇建成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早已名声远播,都说这里的送子娘娘最灵,引得京城及四乡百姓纷纷来拜,山道上游人香客熙熙攘攘。朱厚照跟着钱宁走进大殿,只见正位上供奉的碧霞元君神像足有三丈多高,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白玉圭璋擎彩袖,蓝田玉带曳长裙,唇似金珠,脸如莲萼,面容端庄,神态安详,两侧又有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眼光娘娘、天花娘娘四位化身,神像前还供着一尊手持玉笏板的轻身像,是为了信众迎送碧霞元君巡察人间所制。整间大殿飞檐画栋,十八根两人合抱的楠木柱子显得气度非凡,殿里殿外跪满了无数的善男信女,祈祷颂祝之声不绝于耳。
朱厚照最爱热闹,看着香烟缭绕的殿阁、来来往往的人群,早把朝政大事扔在脑后去了。
凡是在皇帝身边混事的人,都学会了一套推磨的功夫,事情来了先推到一旁,等事情冷了,又转回头重新提起来。眼看正德皇帝一门心思放在玩乐上头,已经不再提宁王谋反之事,钱宁知道现在可以提了,就似乎不经意地问:“皇上刚才在宫里看奏章,好像挺不高兴?”
朱厚照心不在焉,随口说:“兵部尚书王琼奏宁王谋逆,还附了宁王府典宝副阎顺的具结文书,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钱宁在朱厚照身边多年,早已变成了皇上肚里的蛔虫,知道朱厚照平时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就笑着说:“宁王是个书呆子,整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倒是写得一手好书法,诗文也不错。听说这位王爷每月初一十五必到文庙拜祭,平时动不动就刊印‘四书’分送江西学子,自己天天跟一帮清客写诗作赋,连王府的大门都不出,也不会骑马,弓箭枪棒怕是连摸都没摸过,就这么个脾气本事,让他拿什么造反?”
如果钱宁一心为宁王开脱,朱厚照也许不信。可现在钱宁故意把宁王说得窝窝囊囊一无是处,朱厚照倒有七分相信了:“朕也知道宁王儒缓软弱,不是凶强反叛之人。只是那个告状的阎顺是宁府典宝,要不是确有其事,此人也不会从南昌跑到京师来告状。”
钱宁把两手一摊:“怪就怪在这儿了!宁王真要谋反,怎么江西都指挥司、布政使司、提刑按察司的人都不上报,倒是一个王府内监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来告状?难道这个老奴才比三司官员还精明?依臣看,恐怕是这个奴才在宁王手下当差的时候受了什么气,急了眼,就不顾一切跑到京里来诬害主子。背主的奴才,首先就是个小人!小人的话可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