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天后,守仁一行到了南昌。上岸后暂时住在驿馆,刚刚坐定,尔古进来道:“大哥,江西巡抚请你去见面。”守仁忙赶到巡抚衙门,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已在大门前等着了。
孙燧年已六旬,须发如雪,身量不高,一张圆脸,慈眉善目,面带笑意,是个温和稳重的人,上前和王守仁见礼,一开口带着浓浓的乡音:“阳明先生好,你我是乡亲,本官与令尊实庵先生也有一面之缘。”
孙燧和王守仁是同乡,都是浙江余姚人。弘治六年孙燧考中进士,在京城和守仁的父亲王实庵相识,互相讲论过诗文。当下孙燧把守仁让进了书房,又特意问了王华的近况,守仁忙说父亲在山阴老家闲居,身子硬朗,一切都好。
几句客气话说完,孙燧立刻直入主题:“阳明先生知道去年宁王府典宝阎顺上京告御状的事吗?”
这件事王守仁只听冀元亨说了两句,不知内情:“出事时我在南京,只听到一点儿风声,说是阎顺诬告宁王,后来受了杖,发往南京去了。”
王守仁这话说得含糊,话里却透出些“明白”的意思。
孙燧已经得到兵部尚书王琼的信,知道王守仁做南赣巡抚也是来监视宁王的,对守仁可以完全信任,就叹口气:“宁王在江西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我们这些地方官根本斗不过他!只能想办法搜集他谋反的证据。阎顺进京这事筹划很久,以为有了九成把握,想不到皇上连审都没审就把阎顺发配南京!消息泄露之后,宁王立刻派刺客到南京杀害了阎顺,又在南昌城里到处抓人,和阎顺一起谋划此事的宁府承奉周仪、典仗查武全家都被宁王杀了,几十条人命就无声无息地断送在奸贼手里,太惨了……你说,这么大的案子,皇上怎么连问都不问呢?”
原来指使阎顺到兵部尚书王琼那里告发宁王谋反的,就是江西巡抚孙燧。可惜这一番良苦用心,竟被糊涂皇帝搞成了一出惨剧。
大臣就是大臣,再怎样也不敢责备皇帝——就连心里想想都不敢。
孙燧摇摇头,强打精神对王守仁说:“我虽是江西巡抚,可眼看着宁王杀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把南昌城里兵器库的兵器全部移到别处藏起来,以防宁王谋反的时候劫夺兵器。在进贤县城加筑城墙,又在饶州、抚州添设守备官,加固南康、瑞州的城防,在建昌、广信、弋阳各地剿匪,免得这些贼人为宁王所用,又请求朝廷授权九江兵备道节制南康、宁州、武宁、瑞昌各地军马,以分南昌方面的兵权。可越是盯得紧,越发现宁王的势力比咱们想象的大得多!江西的三司、地方官、守备将领很多都被宁王拉下水了。”
王守仁忙问道:“宁王拉拢了哪些人?”
孙燧掰着手指头算道:“江西一省官员上至省府,下到州县,至少有一半是宁王的亲信。宁府又有一群精干狡诈的谋士,都非寻常之辈。鄱阳湖上还有一股大盗,头目叫作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手下有上万水贼,在江西、湖广名声极大,官军都不敢剿他!最近一两个月,有消息说凌十一进了南昌,我一直想捕他,可怎么也抓不到手。再有就是你去巡抚的南赣九府了,听说当地有山贼恶寇七八万,这些人暗中也和宁王有勾结。本官估计,宁王要是动起手来,几天之内就可以招集十多万人马,其中精锐也有四五万,而且水陆都有精兵,远可直扑京师,近可夺取南京。”说到这里,见王守仁深有忧色,忙笑着说,“以前我在江西省内孤立无援,现在有阳明先生任南赣巡抚,我在这里盯着宁王,先生在赣州握着兵权,咱们互相呼应,事情好办多了。”
虽然嘴里说“事情好办”,其实王守仁和孙燧心里都清楚,江西的事难办!这个“难办”的根子在皇上那里。
正德皇帝是个任性的人,几乎毫无理智,只知道由着性子胡来。谁关心他,劝他一句,他就要迫害谁!十几年下来,把朝廷里的好人都给打光了、杀尽了,只剩些奸佞小人在身边。施政苛酷,横征暴敛,天灾人祸,已经把老百姓逼到了绝路上。这时候要是再出个反叛,黎民百姓就全都活不下去了。
可皇上不听劝,谁也没办法。
这两条“苦虫儿”正在书房里相对唏嘘,一个书办进来禀报:“都堂,宁王派人送来几样礼物。”孙燧和守仁对看了一眼,吩咐书办:“拿到这儿来,咱们一起开开眼界吧。”
不大会儿工夫,那书办捧着一只漂亮的核桃木匣子进来摆在桌上,孙燧笑着说:“阳明先生不妨猜猜,宁王给本官送的是什么礼物。”
守仁也笑道:“大概是珍宝玩物吧?”
“珍宝玩物宁王早就送过,被本官退回去了,这些日子我在江西各处布置兵马,整修城池,又想尽办法分南昌城里的兵权,转移兵器,宁王心里已经恨上我了,这次送来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守仁笑道:“管他送了什么,看看再说。”抬手揭开盒盖,见里面分成四格,摆着十几粒肥大的红枣,两只清爽爽的白梨,一大块洗净了的生姜,还有一束碧绿的芥菜。孙燧往盒子里看了一眼,捻须笑道:“原来是个哑谜,先生明白宁王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