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笑着说:“原来先生在想长远的事,我还以为你关着门着急呢。”
王守仁的阅历比别人丰富,心胸比别人宽,眼界也比别人高,对杏儿笑着说:“眼下的事并不急。长富村一仗虽然未获全胜,毕竟给了山贼一点儿颜色,杀了詹师富的气焰。倒是那个池仲容不容小视!他这次忽然杀奔信丰,意在扰乱南赣的军马部署,策应象湖山的詹师富,这着棋走得漂亮。看来这几个大贼之间果然有勾结,那个傅友兰说池仲容‘背后还有人’,怕也是实情。最有意思的是,池仲容如此狡诈,想不到杨璋几句话就‘招抚’了他,好像这帮山贼都很吃‘招抚’这一套。”
杏儿拿手巾给守仁擦手,嘴里说:“‘招抚’山贼哪有这么容易?是假的吧。”
杨璋的花招儿连杏儿都看出来了!王守仁摇头叹气:“所谓‘招抚’就是官军拿出银钱来跟山贼买路,这些山贼收了银子就退兵,不给银子就攻打府县。结果是抚了又叛,叛了又抚,来来回回,好像这帮贼是官府养的。在京城做官的人,谁能想到地方官府已经腐败到这个地步!”
守仁说的话杏儿接不上来,只能劝道:“官府腐败不是一天了,先生急也没用。”
官府腐败不是一天了,急也没用,这倒是实话。王守仁也就把愤慨收起来:“官府是百姓的主心骨,官府无能,老百姓也都怯了。现在只有赶紧打几场胜仗,才能扭转局面,安定人心。关键还是要看象湖山能不能打下来……”
杏儿知道守仁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这事操心,低声问:“这个象湖山很难打吗?”
“不好打是真的,要说难,也不见得,关键是智取。我把官兵都撤了,又对外头放风儿,说‘请旨调派广西狼兵’,就是要让山贼以为官军彻底放弃攻山的打算了。等山贼彻底松懈了,再找机会用兵。”
杏儿是个女人家,对用兵打仗的事一点儿也不起劲儿,可女人家有耐心,尤其又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就像母亲哄孩子一样笑眯眯地听守仁啰唆。到这时才说:“先生凡事总有办法,象湖山早晚能打下来。”
自到南赣以来,面对无能的官府、糟糕的官军、凶悍的贼首、复杂的民情,王守仁一直顶着天大的压力,日夜筹划,寝食难安。好在身边有个杏儿,又会问,又会听,又会安慰人,知冷知热,心细如发,有她照料着,王守仁才不至于被压垮。
可惜,杏儿在王守仁身边太久了,跟他太亲近了,对这个男人也太好了,结果王守仁两眼睁睁,硬是“看不见”杏儿。
现在王守仁把心里话对杏儿说了一通,压力大减,情绪也好转了,心思又回到公事上。问杏儿:“这些天南昌方面有消息吗?”
“冀元亨来信,说这些日子宁王那边毫无动静。另外,新任广东布政使赴任,这几天要路过南昌,说是姓邵的,名字很怪,我不认识。”
“是什么字?”
“上面一个‘草’头,sp;“哦,这字念‘溃(蒉)’,是草筐子的意思。《论语》里就有这个字: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还要唠叨,却见杏儿捂着嘴偷笑,这才觉出自己书呆气又犯了,也笑了起来,“冀元亨还说什么?”
“冀元亨说等这位邵大人进了南昌,他会注意此人和宁王有没有接触。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立刻报知先生。”
守仁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杏儿犹豫片刻,刚要再说别的事,守仁忽然一抬手:“等等,广东布政使赴任?”
“对,是广东布政使。”
守仁皱着眉头略一沉吟,微微点头:“这个人有意思!”又想了想,走到桌前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封好,交给杏儿,“叫人坐快船赶回南昌,把信交给冀元亨,让他立刻去见广东布政,专门跟他提一提‘广东官军在莲花石一战临阵畏缩,放走贼人’的事,话可以说得重一些,但不要说这是我的意思。”
杏儿接过信来却没有走,犹豫了半天,到底告诉守仁:“冀元亨信上还说,他在南昌听到一个消息:原内阁首辅李东阳老先生病逝了。”
这个消息让守仁吃了一惊:“怎么会!西涯先生还没有多大年纪吧?”
“听说老先生回乡之后心情烦闷,天天躲在家里喝闷酒,结果一场大醉之后,就再没起来床。”
原来如此。
愣了半晌,王守仁长长地叹了口气:“……就这么故去啦。”
李东阳,名动京师的一代文坛俊杰,倔头倔脑的茶陵小老头儿,弘治朝能言敢谏的正直元辅,到正德朝,变成了阉党“老贼”,弄了个身败名裂,灰溜溜地致仕,夹着尾巴离京,现在,用酒把自己给灌死了。
见守仁这个样子,杏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柔声安慰道:“先生不必难过,这位李老先生是个大好人,就算世人不知,天地神明自然知道。”
此时的王守仁有些魂不守舍,并没仔细听杏儿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李西涯是好是坏?”
“反正我就是知道。”杏儿说了这句话,也不等守仁再问,转身出去了。
当年守仁下了诏狱,杏儿跟着夫人去求过李东阳,后来守仁没死在牢里,早早地给放了出来,都是李东阳在暗里帮的忙。这件事全天下就只有杏儿和夫人知道,在杏儿眼里,这位李老先生不只是个大好人,还是个大恩人。
可当年夫人为了救丈夫,在老父亲面前说错了一句话,到今天都得不到老大人的谅解,要是再让王守仁知道夫人曾为他的事跑到门上求过李东阳,只怕连这个书呆子也要生夫人的气了,所以杏儿不敢说出内情。
唉,夫人是个苦命的女人哪,眼界窄,心眼儿小,不管不顾,一心一意只知道为丈夫着想。结果得罪了正直迂腐的老公公,这些年在家里看尽了冷眼,受尽了委屈,却不敢在守仁面前透出一丝半点儿,这一肚子苦水能跟谁去诉呢?
夫人日子过得再难,毕竟身边还有这么个死心塌地爱着她的男人,好歹有个想头儿。可自己跟了这个男人十三年,把女人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蹉跎了,眼看三十岁了,连个名分也没有,这个男人连正眼都不瞧自己,连手都没碰过一下,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呀?
想到这儿,杏儿心里又酸又苦,忍不住落下两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