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先生讲过,人心就像镜子,不擦就落满了灰尘。可先生能把手伸到别人心里去,帮着别人擦亮这面‘镜子’吗?所以道理再好,要他肯听、肯做才行。他不肯听、不肯做,一定要昧良心,要做坏事,就是到死都是恶人。孔圣人身边也有教化不成的弟子,何况先生今天想教化的是个死心塌地的山贼呢!”
杏儿这几句话字字有理,听她这么一说,王守仁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同时,却又生出另一个想法来:“良知是人心里的明镜,可有些人故意蒙蔽良知,对这些人,咱们真是没办法。可话说回来:‘自我’就是‘良知’;良知是指导人心的‘灵明’;‘知行合一’是修身的功夫,是成圣贤的大路!这些道理天下懂的人太少了,必须有人认认真真去讲学,把这些道理讲得人人都懂,个个皆明!这才对社会大有益处。”想到这里自己摇了摇头,“其实我想辞官讲学已经多年了,到今天也没把这个‘学’讲成。回头一看,原来讲学是天下第一大事,我做的是不要紧的事,这要紧事,却扔下了……”
其实王守仁心里的大想法杏儿并不全懂,只是顺着话头儿给他解心宽,立刻笑道:“先生在赣州不也一直在讲学吗?”
“……讲得不够多……”
杏儿撇撇嘴:“先生一边当官一边讲学,京城、滁州、南京、赣州总计也教了几百个学生,平时又和人书信来往,天天在谈学问,到今天却说‘讲得不够’,这够与不够是怎么算的呢?依着先生的脾气,就让你一天讲十二个时辰的学,恐怕你也会说‘不够’吧?我看先生这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
杏儿佯嗔假怒的一句玩笑,把王守仁也给逗笑了。
见守仁肯听自己的劝,杏儿心里的想法一发不可收:“我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可旁观者清,这些年在先生身边,有些事我也看得出来。当年孔圣人立了一个‘救天下人’的大志向,结果呢?做官被人迫害,教学生也未必全教得好,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最后只能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听听这话,说得多可怜呀!先生现在又做官又讲学的,做的也是个天大的事业,将来怕也会碰上这些事。我知道先生的心已经很宽了,可我觉得先生必须把心放得更宽些才好。”
想不到杏儿今天忽然讲出这么一番道理来。守仁笑着问:“难道你觉得我以后会遇上什么不顺遂的事吗?”
杏儿当然不愿意往这上头想,摇了摇头:“以前夫人跟我说过多少次,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先生辞官归隐。可先生做的事业越来越大,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表面看起来是斯文人、好人,可他们心里是什么样先生未必知道。先生每天讲的‘良知’之学是真好,‘知行合一’也是大道理,真的能救世人,先生自己也是真心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努力践行良知,无一日懈怠,可先生身边的人未必都如此。先生做的事越大,操的心越多,就越容易遭坏人的嫉恨,可先生本事太大,想放手都放不下。这么下去,如何了局呢?”
到这时候守仁也听出杏儿话里的意思来了:“说得好,你不妨多说说。”
其实杏儿已经把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听守仁夸她,又喜又羞:“我都是乱说的,先生别笑话。在山阴老家陪着夫人的时候,听她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当年有个老道士点化过先生,讲了三句话:多学无益,多言什么……我记不得了。”
“是‘多学无用,多言无益,多劳无功’。”
这是三十岁那年登九华山,意外遇到蔡蓬头,这位老道长点给自己的话。这都多少年了?快二十年了吧,守仁一直也没想过这话,今天杏儿忽然把这话提起来了,守仁略一回味,不觉又愣愣地发起呆来。
儒学和道家是同一源流,不同的是,儒家是“践行者”,道家是“隐士”。
孔夫子一辈子都是个行者,周游列国时,遇上一位隐士“楚狂接舆”,拦孔子的马车,劝他:“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蔡老道早年对王守仁说的三句话,也是隐士在劝行者。
但孔子当年没听隐士的劝,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王守仁是孔子的学生,是“儒家一个好秀才”,在这条“修齐治平”的艰难道路上,他选择的是“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