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打起仗来天下是什么样,杏儿并不知道,也不害怕:“有先生在,这些反贼长不了的,先生一定可以把宁王剿灭,就像对付南赣的山贼一样。”

“不一样,南赣的‘山贼’是流民、是百姓,给他们一条活路,这些人就不再做贼了。可宁王是一心一意要夺取天下的人,手下兵多将广,一旦杀出江西,还有更多人响应他,用不了多久,只怕整个江南都会落入他的手里,从此兵连祸结,伏尸百万!到最后不管谁胜谁败,倒霉的只能是老百姓。现在天下的官儿都在算计着是归顺宁王还是效忠朝廷,谁也不会替老百姓设想。”守仁轻轻叹了口气,“百姓越是穷苦,有野心的人就越会借机发难。一打仗,百姓更苦了,活不下去了,只好都去当兵,杀人放火,结果仗越打越凶,百姓越发活不下去,弄到最后,打死的是百姓,饿死的是百姓,百姓杀百姓,倒成就了别人的富贵。几千年都是这样,一次一次的,就像元曲里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以前的老朋友也有一句歌唱得好:‘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

王守仁的忧急,就是杏儿的忧急;王守仁的心事,就是杏儿的心事。见守仁一脸愁容,杏儿拉过他的手低声说:“先生不是常说‘知行合一’吗?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中间没有一丝隔阂,没有片刻犹豫。现在先生做的事就是‘知行合一’。咱们绝不归顺宁王那些杀人放火的恶狼,也不去效忠什么正德皇帝,只是凭着先生的良知一心拯救江西一省、江南几省的老百姓,只要咱们到了赣州,有了兵马,先生就能救人性命了。”

男人的心事,只有那个一心爱他的女人才能懂得。眼下杏儿说出来的,正是王守仁心里明明知道却又不敢多想的东西。王守仁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比刚才轻松多了,冲着江岸边那一点渔灯发起愣来。

杏儿在守仁身边静静坐着,过了会儿,试着把身子微微倚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觉得守仁并没有什么反应,又鼓起勇气往前多靠过来一点儿,轻轻把脸挨着他的肩膀。脸颊感触到了男人的骨骼肌体,鼻子里嗅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气息,心里又是紧张又是窃喜,既不敢再向前靠,怕守仁发觉了,又舍不得退缩回来,只好就这么坐着,心里热乎乎的好像火烧一样。

跟了这个男人十五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杏儿竟然可以坐在他身边,这么轻轻地倚着他,一时间杏儿心里有些迷糊,隐约觉着:这个男人,其实离她也不是很远……

忽然,王守仁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来,顿时把杏儿的美梦惊破,还以为守仁要冲她发脾气呢,吓得身子都瑟缩起来。却听守仁大叫着:“北风,这刮的是北风!风向转了!”

风向转了,江上刮起北风来了!

王守仁三脚两步跑上船,把船夫们叫了起来:“有顺风了,快把帆张起来,咱们连夜上路。”

船老大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老爷,这都快后半夜了,明天天亮再上路吧。”边说边打着哈欠,几个船夫也都东倒西歪,没一个人起来升帆。守仁吼道:“我有急事要去赣州,哪有时间耽误,到时候多给你们船钱就是了!”见船夫还是不肯起身,不由得焦躁起来,回身吼了一声:“尔古!”尔古二话不说回身钻进船舱,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瞪起一双斜吊的眼睛,龇牙露齿满脸凶相。几个船夫吓了一跳,再不敢偷懒,一个个爬起身来,升了船帆。大船连夜往赣州驶去。

从半夜里转了风向,第二天一整天都是北风,大船借着风力桨力,走得快了不少,王守仁心里总算踏实些了。

入了夜,守仁把尔古找过来:“我又想了想,回赣州一是路途太远,二来赣州离南昌也太远了,不如到吉安府去。吉安知府伍文定是个能臣,他手下的乡兵也靠得住。这样,我先在吉安下船,你们两个继续坐船到赣州去,我写一道公文你们带上,晓谕各路乡兵、官军都到吉安会齐。”

听说守仁要去吉安,却让自己先回赣州,杏儿有点儿不愿意:“让尔古带着公文回赣州就行了,我跟在先生身边,日常起居也有个照应。”

“我一到吉安就要开战,这一仗不同于剿匪,宁王兵力胜我十倍……”守仁怕杏儿担心,没把话说下去,又想了想,换了个说辞,“你一个人在赣州也不好办,这样,我让冀元亨送你回山阴老家去吧。”

一听这话,杏儿又急又气,不由得使起性子来了,带着哭腔说了句:“我不走,什么赣州、山阴我都不去!先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起身出舱去了。

杏儿平时温顺厚道,可倔强起来着实不好对付,偶尔使个小性子,守仁也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对尔古说:“你一个人回赣州吧,这道公文务必送到雷济手里。”话刚说完,杏儿又钻进舱里,在守仁身边坐下,又抬眼往舱外看,满脸狐疑。

守仁没注意到杏儿的神色,杏儿自己想了想,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