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主临朝,如日当空,在大明朝的天顶上笼罩了十六年的阴霾顷刻散尽。
嘉靖皇帝随即发下圣旨,整饬朝纲,励精图治。朝廷上下又一次大制奸党,皇宫里的权宦张锐、张雄、张忠、吴经、邱得、颜大经、许全、马锡、张信等人纷纷下狱,安边伯许泰、户部尚书杨潭、兵部尚书王宪先后免职,接着御史、给事中们全都把矛头指向了吏部尚书王琼,交章弹劾,嘉靖皇帝立刻降旨,将王琼拿下诏狱,抄了他的家。
王琼这个人,名声之臭仅排在江彬、钱宁、许泰、张忠几人之后,如今他被下在狱中,实在没有一个人肯出来替他说一句话,尤其首辅杨廷和对王琼更是严厉至极。有首辅在一旁冷眼看着,刑部对王琼量刑之时更是毫不客气,依“交结近侍律”判了王琼一个死罪。
王琼论罪后的第三天,王琼的长子王朝立来到首辅门上求见,这时候杨廷和哪肯见他?王朝立就在门外长跪不走,弄到最后杨廷和没有办法,只好叫人把王朝立叫了进来,见面就说:“你这父子俩脾气倒像,你有什么事?”
听首辅一张嘴就是讽刺,王朝立也不敢回嘴,低头垂手老老实实地站着:“家父命晚生来拜见首辅,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对首辅说。”
“什么事,你说。”
“家父想请首辅到都察院牢里见一面,这件事他想当面禀明。”
“既然不能当面说就算了,让都察院的人去审吧,老夫没有这个时间。”
王朝立早料定杨廷和会这样说,赶紧凑上前来,摆出一脸神秘的样子:“家父说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事关朝廷重大机密,实在不能对旁人提及,还请首辅无论如何去见一面。”
杨廷和是什么样的人物?双目如炬,心思灵透,早已猜出王朝立的话一半是虚的,无非把自己请到牢里去,然后由王琼当面向自己求情罢了。这么一个奸邪小人杨廷和实在懒得理他,可又一想,王琼已论了死罪,秋后就斩决了,趁这时候去见他一面,看看这个奸佞临死前跪地求人的可怜相,也有意思,于是勉强答应了。
当天下午,杨廷和抽了个空子,到大牢里来看了王琼一眼。
此时的王琼已经换了一身罪衣,披头散发满脸污渍,独自关在一间小牢房里,正脸朝墙躺在一张板**发愣。忽然听得脚步声,一抬头,见是首辅到了,这小老头儿一骨碌爬起身,像个猴儿一样三蹿两蹦到了铁栏前,冲杨廷和作了个揖,笑嘻嘻地说:“首辅肯到大狱里来看咱一眼,真是天大的面子!”
眼看这个奸人下了大狱还不知死,仍然挺乐和,杨廷和心里说不出地厌恶,淡淡地问:“溪翁约老夫来有什么事?”
“咱在这牢里蹲着,觉得心里委屈,想求首辅帮咱在皇上面前说两句话。”
杨廷和来之前早就猜到王琼是这个打算,现在这个家伙自己直端端地说了出来,杨廷和心里对此人更加鄙视,冷笑道:“晋溪当年身入豹房,得了不少好处,眼下豹房里的人都在大狱里,晋溪自然也该来这里聚聚,有什么话说?”
虽然已经蹲在大牢里,可这个猴头猴脑的王琼还是那么一副滑稽的笑脸儿,隔着牢门冲杨廷和一拱手:“首辅这话言重了,当年咱这个老西儿没从豹房得过什么好处,今天咱也不该待在这儿,所以想求首辅来见一面,就是要说道说道。”
看着王琼这张脸,杨廷和真是打心眼里觉得厌恶。如今王琼已经被论了死罪,真正是一条落水狗了,杨廷和本不想来打,想不到这条落水狗自己还要跳起来犯贱,逼着自己来打他,杨廷和干脆笑道:“溪翁放心吧,你在这大牢里待不了多久,到秋天就能出去了。”
“是斩决?”
“是啊,刑部已经报上来了,判了溪翁一个‘交结近侍律’,秋后斩决。当今皇上是个真正的明君,觉得溪翁得这个下场最合适不过,已经勾了。”
“这么说王某就剩下几个月可活了。”王琼脸上略略现出一丝沮丧,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强迫自己换上一张笑脸,“首辅还记得当年和王某打的赌吗?”
杨廷和淡淡地说:“不记得了。”
“当年在下和首辅打赌:一是传旨官员进不了江西,二是宁王出不了江南。若第一条给我猜中,首辅输我一两白银;若第二条给我猜中,首辅输给我一句话。现在王某这条命快要保不住了,想求首辅把那句话赏下来……”
王琼这一番话说得极是突兀,纵是杨廷和聪明过人,也半天弄不懂他的意思。王琼也知道自己身在牢笼,杨廷和却是鲲鹏展翅,正当得势之时,要是自己把废话说过了头,人家扭头就走,再想请回来就难了。只得暂时把那一脸滑稽戏谑的笑容收了起来:“首辅,王某的家已经被抄了吧?可抄出什么黄白之物了吗?”
听王琼问出这话,杨廷和又是微微一愣。
王琼下狱的时候他的家就已经被抄了,可也真出人意料,这个权倾一时的吏部尚书家里没抄出什么财物来。和钱宁、江彬这些人家里藏的那几千柜金银相比,王琼可说家徒四壁,穷得两手空空。这个杨廷和事先也知道,现在王琼一提,他倒不能不多想一想了。
见首辅一时没有说话,囚室里的王琼轻轻叹了口气:“首辅,王某不是贪财之人,也不敢弄什么权,刘瑾专权的时候,王某没给他送过一两银子的‘孝敬’;朱宸濠到京师收买官员,咱没收过他一两银子的贿赂;在兵部、吏部做堂官,没收过昧良心的钱,没办过昧良心的事;这些年出入豹房,费尽心思,也无非是为了……”说到这儿,却说不下去了,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杨廷和。
听了王琼这几句话,杨廷和不由得把前因后果都串在一起琢磨了起来。忽然心中一动:“你是说那王守仁……”
是啊,当年正是王琼这位兵部尚书连番累次举荐王守仁去做南赣巡抚,硬是把这么一个就要致仕的人硬拉了出来,把他派到南赣督军,正当赣江上游,稳稳当当坐在了宁王的头顶上,统辖了兵马,剿灭了盗匪,又为王守仁请得王命旗牌,使王守仁能督兵四省,便宜行事,这才有了“旬日而克宁王”的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