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王华对儿子说的那句“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实在是有深意的,而这句话还有另一个众人皆知的说法,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这两句话并不是凡间的道理,而是天上的道理,它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深意,非要天命到了,它才会显出来。

就在王守仁受封新建伯之后没多久,嘉靖元年二月十二日,老父亲王华故去了。

想不到自己还未尽孝,老父亲竟去世了!这一下王守仁痛断肝肠,伏在父亲灵前大哭,几次昏死过去。这一场大丧,顿时把“新建伯”的欢喜体面冲涤得干干净净。王守仁身穿麻衣,脚蹬蒲鞋,腰束草绳,头戴三梁冠,为父亲堂祭大殓,继而王家挂孝封门,谢客守丧,守仁也上奏朝廷,辞官守制。

为父守丧,王守仁不用再做官了。就把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办了起来:在山阴办起书院,广收学生,认真讲起“良知之学”来了。

这天守仁和学生们讲论了一上午学问,到了中午刚要坐下吃饭,弟子陈九川走进来:“先生,有个人来拜见,说是要拜先生为师。”

“怎么这个时间来?”

“他说知道先生一天都忙,就吃饭的时候有空。都说古人求贤若渴,吐哺握发,先生既然是个宗师,当然也有古人的脾气,所以就在吃饭的时间找上门来了。”

想不到这个来拜门的学子倒是很不客气,自比贤才,倒要守仁效周公之礼来待他。守仁不由得笑了出来。陈九川也笑道:“这个人看着很有意思,先生见了就知道了。”

听陈九川这么说,守仁也想见见此人:“那请他进来吧。”陈九川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进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高高的个子,长得又黑又瘦,一张脸皮包着骨头,宽额头高颧骨,大眼睛厚嘴唇,人倒很精壮,只是目光锐利,看起来有点儿不客气的意思。最怪的是时下人都戴四方平定巾、六合一统帽,可此人头上却戴着一顶莫名其妙的高冠,身穿一件灰布袍子,宽裣大袖,也说不清是什么式样,手里还拿着一块木板,看形制有点儿像臣子上朝时捧的牙笏,不知是什么意思。走上前来冲守仁行了个礼:“学生王银拜见阳明先生。”

原来此人名叫王银,字汝止,泰州人,盐丁出身,自小穷苦,后来做了些生意,这才算略略发迹了些。这王银虽然家境不好,却自小喜欢读书,爱与人讲论学问,听说山阴有位阳明先生是位大宗师,弟子众多,所以专门跑来拜师的。

王银这个人说话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处处怪异,守仁看着也觉得有趣,指着他头上的高冠问:“你这戴的是什么冠?”

“此为有虞氏之冠。”

“这身衣服呢?”

“老莱子之服。”

听这个人说些酸文假醋的怪话,守仁心里暗暗摇头,笑着问了一句:“这么说,你是想学老莱子?”

“是。”

听王银话说得迂腐无趣,守仁冷笑一声:“只学老莱子的穿着,不学他那‘斑衣戏彩’的本事,躺在地上打滚装哭吗?”

守仁这里说的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

这二十四孝故事是元朝人编录,内里所记多是不可思议之事,把孔子、孟子所说的“孝”字里那一番天真淳朴的亲情,全改成了不近人情的迂腐丑怪,是个儒皮法骨以“孝”杀人的下流货色。可这“二十四孝”却因为推的是“愚忠蠢孝”,迎合了君王的治国意图,又适合俗世人那庸烂无聊的口味,结果一直流传下来,到现在已是人人传诵,个个赞许,哪个敢在这上头多说一句,必是“五恶当诛”,要给人骂。所以守仁虽用这话点了王银一句,却也并不言明。

听守仁说了他一句,王银也不生气,自己想了想,忽然说:“先生说得对,学生这样装模作样其实没有意思,反倒显得学生这人不诚恳,又没学问。”说到这儿,自己倒是一笑,“不瞒先生,学生确实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学问,但学生并不迂腐,只是蠢一些,阳明先生不要见怪。”

王银这人倒真有意思,话也说得有趣,守仁看着他忍不住地笑。王银倒不在意,又问道:“学生这里有些学问想请教先生,不知先生肯赐教否?”

眼前这个黑口黑面的王银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人,可他每句话都在故意学着读书人身上那股酸劲儿,这个样子倒真有趣。守仁倒看出这其实是个直爽的人,之所以弄这么个调调儿,大概是怕阳明先生看不上他,故意硬装个读书人的样儿吧。这样的人倒是不多见,又有趣,就笑着说:“古人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且说出来,大家讲论。”

王银略想了想:“先生,敢问一句,‘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看这个王银绕了半天弯子,原来是问《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守仁笑道:“这是极简单的一句话,并不需要问旁人,你自己看看就懂了。”

听守仁这么说,王银的脸黑了下来:“学生早年就听说这些《易经》《道德经》之类最深,最难懂,后来也曾下大力气读它,却果然一个字也读不明白,拿着书去问人,又没一个人愿意讲给我听,都说什么‘你且自己回去看’……想不到阳明先生也是这个说法,看来学生这次是来错地方了。”冲守仁拱了一下手,站起身就要走。守仁忙叫道:“你先不要闹,坐下来,我说几句话你听听。”

王银一脸气呼呼的,可好歹还是又坐下了。王守仁上下打量他几眼,越看越觉得这人有意思。笑着说:“你这个脾气也好,也不好。做人要有这股子狂放耿直,才做得有意思;但做学问不可如此急躁,否则学问怕是到不了手。我说这《道德经》是极简单的话,并不需要问旁人,并不是推诿,也不是不肯讲给你听,是要你自己把一颗畏惧之心放下,仔细读这些书。若你自己并不畏惧,就一定能读明白。”

听守仁说他“畏惧”,王银有些不以为然:“学生是个粗鲁人,学问未必有多大,可我这人天生不知道畏惧。”

“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世上‘暴虎冯河,死而不悔’的鲁莽人多得很,可不怕‘书’的人就不多了。比如你刚才问的这道题,你自己应该读过吧?却是如何读的?”

王银翻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愣:“学生是读过,可不懂。”

“不懂?我把这话逐字解一遍,你细细去想。”守仁略一沉吟,“‘太’,就是特别大,‘上’,就是特别好,加起来就是‘最大最好’,这你懂吗?”

“这我倒明白,可这最大最好的是什么……”

“你先别问,听我说:‘不知’,这两个字不必解了吧?‘有’,又是一个直白的字,也不必解吧?后面那个‘之’是语助,不用理它。‘其次’两个字,不必解吧?‘亲’是亲近,‘誉’是赞扬,这都不必解吧?‘畏’就是怕,‘侮’就是嘲笑,这都不必解吧?‘信不足’就是信用不够,说话不算数;‘有不信’就是听了也不信,直白吗?‘悠’就是悠闲。‘其贵言’,‘其’是他们;‘贵’,物稀为贵,就是少的意思;‘言’是话,这都懂吧?‘功成事遂’,又是白话,‘百姓皆谓’,又是白话。”守仁拍拍自己的心口,“‘我’就是我,就是你,就是咱们这些人吧!‘自’就是自己,‘然’是个语助,又不必理它……”说着看了王银一眼,“你瞧瞧!尽是白话,连起来一看,不就懂了吗?”

让守仁这么一说,王银真是开了窍了,低下头把守仁说的想了一遍:“最大最好,不知道有它,其次亲近赞扬它,其次怕它,其次嘲笑它。信用不够,听了也不信。悠闲,他们少说话。功成,事遂,百姓都说:我自己……”咕哝了半天,忍不住又搔头皮。

见王银低着头用这笨功夫,守仁不禁笑出声来,从案上取过纸笔:“你把这些写在纸上,自己看一下,觉得哪里少了什么,就自己加一两个字。”

听守仁教给他这个办法,王银真就拿了纸笔,把刚才守仁点拨他的话一字一句写在白纸上,看了半天,果然又在字缝里加了几个字,却变成“最大最好,百姓不知道有它;其次,亲近赞扬它;其次,怕它;其次,嘲笑它。信用不够,百姓听了也不信。他们若想悠闲,他们少说话。功成,事遂,百姓都说:我自己办成事的呀”。写完这些,自己又看了半天,忽然提起笔来,在“最大”后边加了一个“人”字,“最好”前边又加上了一个“想”字,再看这段话,不禁心里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不等他问,守仁已经笑着点头:“不错,这是在说‘朝廷’。”

“可这《道德经》是修道成仙用的书,怎么会有‘朝廷’二字在里头?”

“整本《道德经》从头到尾都是在讲‘朝廷’,并无一句‘修道成仙’的话。只是你要把这本书当成白话去读,才读得懂。越是不敢把它读成白话,越读不懂。凡是书读不懂,就没用了。”

发了一会儿愣,王银低声说:“这么说《道德经》真就是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