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白的白话!就像一碗清水那样透彻。”
“可为什么我问了那么多人,都说他们读不懂,却都告诉我说:读懂了就可以做神仙?”
听王银把话问到关键的地方,守仁冷笑一声,顺手拿过自己面前的茶碗,又捡起案上的毛笔,竟在茶碗里涮了一涮,顿时,一碗清亮亮的茶水变成了黑乎乎的墨汤子。
看着这碗污浊肮脏的臭水,王银只觉得心如五弦,被人拨动,铮铮作响。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对守仁深深一揖:“阳明先生真是大宗师,弟子受教了!”
到这时候王银把守仁真心敬重起来,守仁也把这个王银渐渐看重了。笑着说:“不必多礼,你且坐下,我问你:怎么想起来要到山阴听我讲学呢?”
王银笑道:“不瞒阳明先生,学生是听说了先生的事,觉得先生这个人一定十分怪异,才来看一看。”
听王银说得有趣,守仁也笑着问:“我怎么怪异?”
“听说阳明先生这些年征讨江西叛乱,立下盖世奇功,不但没得赏赐,反而遭人诽谤;其后归隐讲学,一边是弟子云集,名声日显,一边又被信奉朱子理学的儒生驳斥,连朝廷首辅都指责先生的学说。我就想:这么一个怪人,一定非同凡响,所以登门拜见,想看看阳明先生到底哪里与众不同。”
“那你觉得我哪里与众不同?”
“阳明先生看事情看得深,看得透,说话也直率,刚才那几句话,要在外头,一辈子也不会有人讲给学生听,可阳明先生不但讲出来了,而且让人一听就懂。”王银略想了想,笑着说,“大概就因为这个,先生才为世所不容吧?”
王银这一句话倒说得好,守仁点点头:“是这么回事。我以前在官场混的时候,也是一门心思做个‘乡愿’,那时候倒是好端端的,从不得罪人,也没人说我坏话。后来我悟到了良知,看透了大是大非,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从此直抒胸臆,畅所欲言,毫不掩饰,有了‘狂者’之态,这就遭人非议了。”
王银忙问:“什么是‘乡愿’?”
“好人他也能打交道,坏人他也能打交道,在好人面前说一种话,在坏人面前又说一种话,周边所有人谁都挑不出他一点儿毛病来。表面上看他是一团和气,甚至像是一团正气,其实内心里全是主意,全是伎俩,一味只想着同流合污。这么一种人就叫‘乡愿’。”
王银皱着眉头想了想:“哦!这样的人可不少!我日常做生意认识的人,十个有八个是这样的货色。要再想想街坊邻里,那些里甲,保正,举人老爷,这种人更多!”
王银这人说话有趣,性格也有意思,又直又鲁,却每每一点就透,一说就说到点子上。守仁也笑着说:“这种人多!左邻右舍,朋友同事,尽是这种人,尤其官场上这路人最多,书办小吏,班头差役,地方上的小官,京城里的大官,这个路数的人太多了!平时看着满脸正气,一团和气,剖出心一看,全是黑的,全是伎俩,没有比他们更滑头的人,因为他们已经滑头到了你看不出他滑头的地步,甚至滑头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滑头’的地步了!”
听到这儿,王银嘿嘿地笑了起来:“先生讲课讲得好,又有意思,又有劲!”
守仁讲学自然是讲得好,不然哪会天下知名呢?
但守仁正在讲论,没时间听这些,只管自己一路往下说:“像这样滑头滑脑的精细人,心里龌龊得很,把恶人恶事,都看成自然而然,他还指责别人,说:‘你们吵什么呀,闹什么呀,你们无非贱民罢了,怎么不老实待着呢?你们光会吵,光会闹,说来说去的,又做不到’……其实他自己滑头到遇见坏人坏事连说都不敢说的地步,他却指责别人‘说空话,不去做’,倒好像他是一个正人君子。说穿了,他为什么指责旁人?无非是想和那当权的人站在一起,落个‘同流合污’,自己也得些好处。像这种货色,就是‘乡愿’。”
王银冷笑道:“这种人真无趣。我若有个儿子是这样,我就打死他!”
这一句话逗得王守仁哈哈大笑,王银也笑了,又问:“阳明先生说自己后来变成了‘狂者’,这又是什么?”
“胸襟磊落,刚直不阿,心里自有一个‘我’在,知道为人要上进,知道什么是良知,又肯一心护卫良知。见了好事就赞,旁人威吓他,他还是赞;见了恶人就骂,恶人要杀他,他临死时还在骂。这样的人就是‘狂者’。”
“这是一个好人吧!”
“是好人,但离‘做圣贤’还差着一大步呢。”
听了守仁这一番话,王银愣了半天,忽然说:“不瞒先生,我也是个狂者!”
一句话又把守仁说得笑了起来:“你也赞人?也骂人?都赞了什么,骂了什么?说来听听。”
王银犹豫了一会儿:“先生,我这个人读书不多,可我时常也想事情,想着这个对,那个不对,为什么对,为什么不对。想到对的我就想称赞几句,想到不对的,我就忍不住想骂几声。可惜咱嘴笨,不是不想骂,只是不知怎么骂才能骂出道理来。可我心里知道,若是恨的,我一定恨到底,骂到底,不会因为怕他打我杀我,我就不骂他!”
听了这番话,王守仁止不住盯着王银看了半天。
这个人真是怪,他真的没读过多少书,可心却很敞亮,每每说的话都与圣学中的大道理暗合,这样的人倒难得。守仁想了一想,觉得不妨再试试他:“狂者除了敢爱敢恨,还要立志,你立志了吗?”
“立志不敢说,可咱小的时候看见身边好多人因为不识字,不懂道理,吃了好大亏,让人欺负一辈子。我就常常想,要是以后有了学问,懂了道理,就拿出去给天下人讲。我有一分学问,也让身边人都有一分学问;我懂一个道理,就让大家都懂这个道理。然后我再多去学,多去问,越是会得多,就越多讲。最后就让大家都懂道理,都有学问,然后大家都过好日子……咱就是这么想的,也不知算不算‘立志’。”
——仁者,爱人。王银所说的,竟是当年孔子所立之志!
王守仁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无意间从尘土里捡起了一粒明珠。
“王银,你想留在山阴听我讲学吗?”
“想!”
“把你这身怪衣服换了,就住下来吧。”说到这儿,守仁忍不住又笑了,“你穿这样的冠服来见我,在你,是狂者之态。可现在你知道了狂者的真意,再这样就做作了。”
这时候王银也已经明白了:“先生指教得是,学生这就去更衣。”
“更衣先不忙,我觉得你身上略有些市侩气,好出风头,这于进学不利,我想把你的名字改一改,算是一个念想,以后你念着这名字,就想着去除这份市侩气,你觉得呢?”
“先生想给学生改什么名字?”
“把这个‘银’字去掉半边,叫‘艮’,怎么样?”
这个“艮”字王银也知道,有山岳之意,很有气魄,读起来又有力,而且果然去掉了“银”字的那份市侩气,就笑着说:“先生这名字改得好,学生以后就叫王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