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王守仁待在家乡一心讲学的时候,朝廷里却出了一点儿令人意外的小事,莫名其妙地引出一场风波来。
原来嘉靖皇帝登极之后,忙完要紧的诸事,就开始准备给自己的父亲兴献王上尊号,礼部尚书毛澄为此事专门去问首辅的意见。
杨廷和是个宰辅之才,学识广博,见识深刻,极有心胸,把这件大事仔细想了一天,回来和毛澄商量:“我觉得陛下应以孝宗皇帝为父亲,以兴献王为叔父,在祭文中自称为侄,宪清以为如何?”
毛澄身为礼部尚书,在这些事上更是不敢马虎。仔细把杨廷和的主张想了好久,皱着眉头说:“当今天子是兴献王所生,如今我等请陛下以孝宗皇帝为父,以兴献王为叔父,虽然合于典故礼法,只是陛下会不会觉得受了委屈,不愿听从?”
杨廷和又想了想:“这样吧,按规矩皇帝对上一辈的宗室藩王只称叔父、伯父,自己则称‘皇帝’。咱们可以请陛下在祭文中对兴献王的称呼加一个‘皇’字,称为‘皇叔父’,另外署名之时不写‘皇帝’二字,而署圣上的本名,这样做,你看如何?”
杨廷和这么一说确有道理,毛澄又想了想:“首辅言之有理,咱们就这样奏上去吧。”
内阁和礼部商量妥当之后,就把此事奏了上去,请皇帝称孝宗皇帝为父,称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在祭告文上自称为“侄”,并在其后署名。
想不到奏章送上去之后,嘉靖皇帝看后大为不满,立刻召杨廷和来问道:“老先生,礼部所议实在不妥!难道亲生父亲还可以换吗?”
见皇帝竟误会了臣子们的意图,杨廷和吓了一跳,赶紧叩头答道:“陛下,臣等绝不是这个意思。太祖高皇帝留有《皇明祖训》,其中写明,如天子驾崩而无后,兄终弟及,其文如下:‘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者,虽长不得立。若奸臣弃嫡立庶,庶者必当守分勿动,遣信报嫡之当立者,务以嫡临君位。朝廷应即斩奸臣。’”
朱厚熜年纪虽然不大,可脑子极其聪明,凡事都有主意,绝不饶人。杨廷和这几句话刚说完,他已经听出漏洞来了:“《皇明祖训》所论的是亲生兄弟,朕与大行皇帝之间却非如此。”
也对,朱厚熜和死了的朱厚照是堂兄弟,这和《皇明祖训》上所说的并不一样。
然而杨廷和的考虑也正在这里,眼看皇帝虽然聪明,看事却不明白,并不能理解自己的意图,杨廷和又想了半天,仗着自己是个老臣,又得皇帝宠信,也应该敢说一两句话,就把牙一咬,又叩了个头,这才说道:“臣是这样想的,世系之事甚为重大,须是正统,方才名正言顺,天下归服。武宗皇帝将神器授予陛下,有如父传子继,但因辈分相同,不可为继。武宗以上是孝宗,陛下的生父兴献王是孝宗之弟,故考孝宗为父,而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已经十分尊崇。陛下称孝宗皇帝为‘父’,称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实在是为了维护孝宗皇帝的正统,免得奸邪小人有机可乘,在这里胡言乱语。”
杨廷和这些话其实是有所指的。
正德年间宁王叛乱,就曾发出檄文指责正德皇帝是个“野种”,这件事毕竟非同小可。现在嘉靖皇帝并不是孝宗皇帝的亲子,而是藩王之子,如果奉自己的父亲兴王为正统,就等于割断了孝宗皇帝一脉,自己另立了一个皇族支系,这么一来,恐怕会被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指摘,也会给那些心怀不轨的藩王以叛乱的口实。
在杨廷和想来,当今皇帝是位圣明君主,应该能看出这件事的利害得失,以国家社稷为重,把自己的私利放在一边,就奉孝宗皇帝为“父”,承继孝宗正统血脉,这样于国于民都有利,江山社稷也稳固。虽然受了一点儿小小的委屈,可相对于国家利益,个人的这点儿委屈算不得什么。
可惜,杨廷和并不了解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不知道朱厚熜这个人表面聪明能干,其实心眼最小,一丝一毫的“便宜”也不肯让别人占。即使这个便宜并不是给什么人占了,而只是为了国家利益所做的一点儿小小让步,朱厚熜也绝对不肯退让。
朱厚熜,是个和朱厚照一样执拗而凶狠的人。所不同的是,朱厚照的执拗是因为任性和幼稚,而朱厚熜的执拗是因为自私和贪婪。
朱厚熜的这种性格,杨廷和真是想不到,而且直到自己倒台,他也没把这一点儿想明白。现在劝了这么多话,他还以为皇帝已经把什么都弄懂了,微笑着抬起头来,迎面看见的却是一张严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