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臣在朝为官四十余年,事办得太多,什么都看透了。大明朝有规矩,非平叛定乱的大功,不能封爵。如今杨廷和只是个首辅,就算把差事办得再好,毕竟不到“平叛平乱”的程度,无功受禄,必有起因。这分明是皇帝又想起“大礼议”之事,想要收买阁臣,用爵禄封住杨廷和的嘴。
可道统大礼改动不得!杨廷和在这里当官辅政,为什么?就是为了维护道统!
相对于皇权道统,一个爵位算什么?杨廷和片刻也没犹豫,立时说道:“陛下,我朝律例分明,臣自认并无功劳,担不起这个封赏,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眼看杨廷和倔头倔脑,连送上来的爵位也不肯要,朱厚熜微笑着说:“老先生辅国之功,天下人都知道,朕如此也是一番心意,老先生要推却,倒让朕难堪了。”
朱厚璁这话明着是劝人,暗里已经把“收买”的意思挑出来了。见杨廷和还是倔头倔脑的样子,似乎仍然不肯通融,又说:“朕自登极以来,一心图治,老先生又是这样的能臣,咱们君臣共奋,大有可为!何必为此礼仪之争,而误天下大事呢?”
一个皇帝能和首辅说这样的话,倒也难得。可在杨廷和听来,一个皇帝为了些私利,竟用官爵收买臣下,这样的话实在不入耳,也不等朱厚熜再说别的,立刻说道:“陛下,这个爵位臣实不敢受!若陛下一定要加封赐爵,臣只有请求致仕了。”
听杨廷和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朱厚熜心里说不出地别扭。可他也知道杨廷和说得出就做得到,真要闹到上表致仕,倒不好看。当下也不再提爵禄之事。又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润嗓子,也把心气平定一下,这才笑着说:“老先生离朕太远了,靠近些。”
大臣在暖阁面圣时,照例要跪拜奏事,现在朱厚熜忽然让杨廷和跪得近一些,杨廷和不知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前移了三步,又跪下。
见首辅战战兢兢的样子,朱厚熜又笑道:“老先生与朕关系非比寻常,到近前来。”说着,伸手直指着自己脚下的地方。杨廷和又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慢吞吞地上前,在朱厚熜脚下跪下,君臣二人近在咫尺。
在暖阁奏事,皇帝竟让大臣跪到自己脚边来,这在皇家看来,已算是无上荣宠了。杨廷和虽然孤倔,毕竟感动,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给皇帝叩了一个头。
见首辅感动得给自己叩头,朱厚熜低声说道:“今日与先生商议的事,在朕是行孝道,先生也该为朕多想想。”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卷来,亲手递给杨廷和。杨廷和叩拜之后接了过来,见上面写着:“朕承天命,入奉宗祧,自即位以来,奉天法祖,恭侍两宫,日勤政事,未敢一时怠忽。朕本生父兴献帝、母兴国太后虽有帝后之称,礼养于天下,未遂朕心矣。今尊朕父兴献帝为兴献‘皇帝’,母兴国太后为‘皇’太后,其尊号字称并敕谕,卿等便写拟来看施行,朕以答劬育罔极之恩,安治天下,卿等其承之,再勿固执。”
朱厚熜拿出来的虽是敕旨,内里却全是和辅臣商量的意思,甚而略有哀求之意。身为天子能这样,也算谦恭了。这一刻,嘉靖皇帝的德行修养几乎可比前朝的孝宗皇帝朱祐樘,对杨廷和这位首辅也算礼敬有加。
默然片刻,杨廷和终于说道:“臣承陛下敕命,敢不遵奉?但这‘大礼’关系到万世纲常,早年舜那样的圣人也不肯这样做,陛下有圣王之资,臣等自然以圣王之道奉侍陛下,不如此,即是不忠。”
忠,这是杨廷和一辈子谨奉谨遵的一个字。为这个字,他可以无怨无悔地侍奉正德皇帝一辈子;他可以无缘无故去排斥王守仁;现在为了这个“忠”字,他提着一颗脑袋来顶撞嘉靖皇帝。
为了忠,一切都是为了这么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忠”字……
这是嘉靖皇帝最后一次对杨廷和以礼相待了。眼看首辅仍然这样孤倔,嘉靖皇帝的脸沉了下来:“老先生,古时也有依此行事的吧?”
“古时候只有汉哀帝曾这样做过,陛下不学大舜,倒去学汉哀帝吗?哀帝是个昏君,不能学他呀!”
朱厚熜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杨廷和。杨廷和心里也知道,自此以后,自己这个首辅不好做了。可忠字当头,不这样又不行,只好接着说:“从陛下登极到现在,反复议论此事,如果此事可行,臣等不必皇帝来提,早就上奏请求了。皇帝是孝心,臣等哪能不知呢?可这是纲常大礼,臣虽死不敢奉命。”
朱厚熜冷冷地说:“朕受天命承继大统,如今朕一定要尽这个孝道!”
“天子之孝在于承宗祀,安社稷,陛下承太祖、孝宗、武宗之统,才是正统。陛下的生父兴献帝与生母兴国太后已经称帝称后,尊崇至极,所差不过一个‘皇’字,只是要表明‘正统’与‘本生’的区别,若再加上这个‘皇’字,不但祖宗在天之灵必不能安,恐兴献帝神灵亦必不能安!”
听杨廷和把“祖宗”两个字说来说去,拿这天大的纲常来压服自己,到最后竟指责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身上,说什么“兴献帝神灵不安”,朱厚熜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气,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杨廷和。
在皇帝面前,杨廷和如芒在背,可他现在咬定了一个“忠”字,护着一个纲常,可以死,却不可以退,只好咬着牙,低着头,忍受着皇帝利剑般的目光。
好半晌,朱厚熜冷冷地说:“就到这里吧。”杨廷和赶紧叩了几个头,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