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藤峡一战打完了,王守仁再也没有见彭九霄和彭明辅,而是发下一道令牌,命令给土兵发下赏赐的粮米银两,土兵受赏之后即刻返回湖广,不得在广西停留。
眼看王守仁要遣散这些土兵,吴天挺赶紧找了过来:“都堂,这些湖广土兵能征善战,这次攻打断藤峡一战成功,现在咱们还要用这支兵马,怎么遣散了呢?”
王守仁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本院再也不用这些狼达土兵了,让他们回湖广吧。”
“可都堂不是还要进剿八寨吗?如今三省兵马都遣散了,再不用这些土兵,咱们不就无兵可用了吗?”
“打仗是为了安靖地方,是为了百姓好,不是为了杀人!这些土兵只知道杀人,比贼匪还恶,让他们剿贼,贼倒没剿光,反而和当地人结下永不可解的深仇,这样的兵绝不能用!”见吴天挺还要再劝,守仁扭过头去,沉声说,“吴大人不必多说了,无论如何,本院再也不用他们了。”
听守仁把话吩咐下来,吴天挺也没办法,只好问了一句:“那八寨之贼由谁来剿?”
“卢苏、王受的兵马不是已经到宾州了吗?这两个人老实厚道,所率兵马又是当地人,用他们吧。”半晌,守仁又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卢苏、王受带来多少人?”
“卢苏带了三千人,王受有两千人,另外还有当地官兵一千多人……”
“够了,这就够了。”
吴天挺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去,忽然觉得不对,仔细一看,却见守仁脸色发灰,眼睑赤红,脖颈处满是一片片肿胀的红痕,连两手的关节都肿起来了,忙问:“都堂身子不舒服?”
“没什么,上火了,吃些汤药就好。”
其实守仁来广西的路上就中了炎毒,自到南宁之后,抚民剿匪,操心用力,又跟着官军深入林莽,到处打仗,瘴毒日深,病势已成。可这时候正在打仗,顾不得养病,只能咬着牙硬撑。想不到这一次亲眼看见土兵杀人,堪比虎狼,守仁大受刺激,浑身瘴毒都发了出来!
到这时守仁自己也知道撑不住了,只想赶紧打完仗,就辞官回乡,再也不出来做官了。
吴天挺在广西多年,对这里的气候很是了解,看了守仁的脸色和身上的肿处,就已猜到几分:“都堂这是中了炎毒,瘴气入体!现在到了盛夏,天气又热又潮,这个病说小就小,说大就大,都堂不要掉以轻心呀!”
“没事,该吃的药都吃了。”王守仁有气无力地说,“吩咐下去,今夜就启程去宾州。”
四月二十二日,王守仁乘官船到了宾州。
此时卢苏、王受早已率军赶到。本以为会有大军赶来,现在却只来了一条船,都觉得奇怪,王受忙问:“都堂,怎么湖广兵马没有来?”
“不用他们了,有你们这六千人足够。”王守仁强打起精神来,“现在八寨的贼匪还不知道我等已到,毫无防范,今夜所有军马一齐进发,行军之时每人折一段树枝衔在口里,以免出声,悄悄进兵,天亮之前要赶到石门。只要拿下石门天险,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王受忙说:“都堂放心,这些我等都明白。”
卢苏、王受这两个人最服王守仁,眼下守仁一到,让这俩人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二十三日夜,卢苏、王受领着几千土兵连夜衔枚而进,从宾州府直奔八寨而来。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病得连路也走不了了,只好叫人扎了一个轿子坐着,让几个人抬着随队而行。有王守仁督促着,这几千土兵行动又快,军纪又好,连夜行军鸦雀无声,一路所经的村寨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大队人马从村前走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支土兵队伍已经摸到了石门之下。果然见一道立陡的石崖,仅有一条小路通到崖顶,那里石壁间开了一道丈余宽的口子,远看真像是一道小小的“石门”。瞧这样子竟和当年南赣一带的横水十八面隘天险相似。但眼下八寨的喽啰们根本不知道官军已经摸了上来,这些人性情凶猛,脾气却粗率得很,竟没有人好好把守隘口。
眼看对方没什么戒备,这些土兵们一个个施展身手,攀着崖壁树石爬向石门之顶,不大会儿工夫已经有一两百人攀了上去,顿时把守在隘口的贼匪全砍杀了。大队土兵这才齐声呐喊,顺着山路攻过石门隘口,眼前却是一片平地,左右各有几处山寨。卢苏、王受二人早已商量妥当,分兵两路各自向着山寨冲杀过去。
王守仁的轿子跟在王受这队人身后,转眼已经攻到了一座寨子跟前,忽听得对面一片锣声,紧接着两千多名山贼拥出寨门,顺着山坡冲杀过来。
只见这些八寨的喽啰们一个个面目黝黑,青布包头,有的赤着上身,有的穿一件黑布小褂,腰间结个犊鼻裈,赤着双脚,每人手中挺着一根青竹梭镖,腰间插着一把砍刀,口中呜呜怪叫,顺着山脊往下冲杀,从他们背后树林中、茅草丛里,无数毒药弩雨点般射来,王受手下的土兵顿时被射倒了一片。这些弩机威力并不大,箭头射得不深,可箭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那些中了箭的人即使未被射中要害,却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挣扎惨叫,不大会儿工夫就一个个僵死在地上。
眼看八寨喽啰如此凶狠,田州的土兵们也发起疯来,不顾伤亡,拼着命往上冲杀。两股人马顿时撞在一起,梭镖突刺,长刀乱砍,惨叫哀号震撼山谷。
这是两支真正不惜性命的蛮兵,他们一心只知道要杀人,要割取首级,一切都不顾了。此前王守仁虽然也指挥过多次大战,可像今天这样面对面血淋淋的厮杀他还从未见过。眼看战场上所有人都像了疯了一样,连站在身边那个模样俊秀的王受也完全变了一副嘴脸,扭歪着一张面孔,龇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手里提着砍刀,似乎马上就要亲自冲上去杀人似的。
原本王守仁还以为卢苏、王受是两个“憨厚的人”,又以为他们手下的土兵是当地人,不会像湖广土兵那样凶残嗜杀,可现在守仁才知道,原来这些当地人竟比外面调来的狼兵更加凶残!
也许正因为他们是当地人,与八寨的山贼仇恨更深。也许是这些人急着要“报答”王守仁对他们的招抚之恩吧?反正这些人现在都疯了一样在这儿杀人,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