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凶恶的人们,王守仁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当然知道,这一仗自己肯定能胜,实际上眼下就已经获胜了,可这胜仗也未免太残酷了。
为什么这些平时最老实淳朴的人,杀起人来竟是这般残忍呢?
看着眼前这凶恶的人群,看着王受那张狠毒的嘴脸,不知怎么,王守仁想起了自己在南赣剿匪时认识的卢珂,那么一个老实憨厚的人,一转眼,却能冲进曲潭村,杀掉半个村子的人,眼都不眨一下。
还有尔古,他以前也是这么残暴,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改变了他,可王守仁费了天大力气,却只改变了尔古一个人。面前互相残杀的却有几千人,天下这样的人又有多少?王守仁就算把自己的一生都耗尽,又能改变几个?
王守仁正在呆呆地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片呐喊,大队人马冲了过来。原来是卢苏击败了对手,带着他的三千土兵赶来了。
这支人马一到,八寨的喽啰们就溃散了。卢苏、王受领着手下一路拼命追杀过来。顿时间,山梁上的寨子一座接一座燃起了大火,到处都是喊杀声和垂死的人们凄厉的惨叫。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山间洞隙里到处乱钻乱跑,土兵们从后面追赶上来,见人就杀!
王守仁赶紧叫过卢苏、王受,对他们说:“不要妄杀!把你们的人马集合起来,追贼要紧!”
听了王守仁的命令,卢苏、王受总算集合了军马,穿过山寨对着溃散的山贼一路赶杀。王守仁知道这时候只有自己才能多少救下几条人命来,就不顾一切催着轿子向前追赶。
这时候半山腰上升起一团黑云,迅速散开,远处只听得雷声滚滚,片刻工夫,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杀红了眼的土兵和吓掉了魂的山贼都顾不得这雨势,只管在山林间拼命奔逃。远远地只见一条大江拦在面前,竟是追到了横水江边。
又是一处绝境。
到这时候八寨的喽啰们已是无法回头,绝望之下,这些人抓住一根树枝,一段木头,或者就这么赤手空拳,在狂风暴雨之中一个接一个跳进湍急的江流之中。在他们背后,土兵们已经赶了上来,不论是谁,见人就砍。
这时候王守仁也赶到了,只见眼前又是这么一个惨烈的场面,王守仁只觉得肝胆俱碎,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从轿子里跳下来,在大雨中飞跑向江边,一路上拼命呼喊:“不要杀人!不要杀人!他们已经投降了,不要杀人了!”
可哪有人听他的……
到最后,王守仁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江边的烂泥里,冲着眼前这一条被人血染红的江水号啕大哭起来。
终于,人都杀尽了,这些土兵们也住了手。卢苏和王受在人堆里找到了王守仁,把他扶回轿里。王受问:“都堂,听说寨子里很多人都逃进了山林,咱们是不是再搜一轮山?”
此时王守仁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脑子里也想不出一个主意来了,只管瞪着两只眼睛发呆。见他这样,卢苏在一旁说:“我看王都堂也累坏了,下这么大的雨,怎么搜山?先找地方避避,等雨停了再说吧。”
这一场连天的大雨竟一连下了十天。王守仁和土兵们一起退进了刚刚攻下的山寨,住在这里避过了这场大雨。好容易等到雨停,可外面河水暴涨,山洪横流,到处都是烂泥,行走不得,只好又等了五天,等到太阳出来,地上也干燥些了,这些土兵们才出了山寨,搜起山来。
在这之前王守仁把卢苏和王受找来,反复向他们交代,如今山寨已破,当以安民为主,切不可妄杀。这些天里土兵们身上那股凶暴之气似乎也渐渐消了,看着平和多了,不像要杀人的样子了。于是这些人用轿子抬着王守仁进了山林。
第一天,他们一个人也没看见。可搜到第二天,渐渐看到山谷里、石缝中躺着死人,越往深山里走,死人越多。直到第五天中午,搜山的队伍在一处山洞前停住,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洞里、洞外、树根旁、山石下,躺着数不清的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层层叠叠,很多尸体都已开始腐烂,蛆虫遍体,臭不可闻。
看着眼前这比地狱还凄惨的场面,王守仁脸色如土,浑身颤抖,嘴里嘟哝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受在一旁说:“这些人大概都是没饭吃饿死的,山里瘴气重,死的人两三天就烂了。”
“去找找看,还有活着的人吗?”
王受摇摇头:“从腐尸堆里扒出来的人,也活不久了。”
听王受说这样的话,王守仁气得吼叫起来:“快去找,把活着的人救出来,哪怕救出一个人也好!”
见守仁发了脾气,没办法,王受只好叫人到尸体堆里去翻找。好一会儿,终于抬出十几个人来。守仁挣扎着下了轿,卢苏和王受一左一右扶着他,逐一看去,只见这几个幸存的人浑身浮肿,胳膊上、腿上、身上到处都是腐烂的恶疮,瞪着两只眼睛看着王守仁,冲他伸出手来,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看着眼前这无法形容的惨状,王守仁眼里忍不住落下泪来。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只觉得嘴里又腥又苦,用手一抹,满手是血。
见了血,守仁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瘫倒下来,卢苏和王受赶紧把他扶回轿里坐下。王守仁低着头坐在轿里,好半天,低声说道:“这都是我的罪过……”
听守仁说出这样自责的话,王受忙说:“都堂,这不能怪你,打仗就是这样,都是不得已呀,这些山贼平时杀起人来比这更狠!”
半晌,王守仁低声说:“这样杀人,必遭天谴,这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