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守仁剿灭断藤峡、八寨之时,他前日平定思恩、田州之乱所上的奏章已经到了京师。接了这道奏章,嘉靖皇帝龙颜大悦,赶紧把内阁首辅杨一清、次辅张璁和吏部尚书桂萼召进乾清宫东暖阁,专议此事。

听说守仁平了广西之乱,举荐他出征广西的张璁大喜,忙说:“王守仁能建此功勋,都是陛下英明,上天护佑,臣以为陛下应该将王守仁召进京师,委以重用,以使天下人知道陛下选贤用能,体恤功臣。”

王守仁眼下已是南京兵部尚书、巡抚两广都察院左都御史,若再加重用,怕就要入阁了。这时候张璁、桂萼俩人正为了权势争斗不休,而王守仁是张璁保荐出山的人,若此人入阁,对桂萼没有好处。所以不等皇帝说话,桂萼忙抢着说:“陛下,臣以为断藤峡、八寨都是百年积患,当地的恶贼,官兵出动数十万仍难以剿平,可王守仁到广西并没多久,却把这两处贼巢一举**破,又说把积年之贼剿杀干净了,陛下觉得这话可信吗?”

王守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破断藤峡等处贼寨,确实出人意料,朱厚熜心里也有几分不信的意思。可眼前的事毕竟不能听桂萼一面之词:“积年之贼,终有**平之日,如今王守仁的奏章在这里,先生为什么说不信呢?”

在这上头桂萼早就动过脑筋了:“臣以为王守仁此番去广西,本是要剿灭思恩、田州的反叛,可王守仁却擅作主张,不以剿而偏以抚。可回过头来,他却又擅自去剿断藤峡和八寨的山贼。单从这上就看得出,王守仁分明是避过大贼,专打小贼,而所用之兵不是湖广土兵就是本地狼兵,为什么反倒不用官兵?这都是疑点。”略顿了顿又说,“以前王守仁在南赣剿匪时,就每每报说灭贼几千,杀贼无数。到平定江西时,又把宁王府里百万金银弄得不知所终,这个人一向是不可靠的,眼前的事,只怕又是假冒战功了吧。”

给桂萼这么一说,朱厚熜有些吃不准了。转头看着首辅杨一清,杨一清略想了一下:“陛下,臣觉得桂大人说得有些道理。王守仁在广西的所作所为,还是应当查一查的。何况王守仁这个人平时好穿古人冠袍,言行每每哗众取宠,而且此人之学与圣学相悖之处颇多,这些陛下都不可不察。”

朱厚熜是个精明的人,虽然他为了掌握朝中大权而重用张璁、桂萼这些人,但朱厚熜心里也知道这些人不学无术,本领有限,真正的能臣是杨一清,所以他更在乎的是杨一清的主意。可现在听首辅也是这么说,朱厚熜不觉越发犹豫起来。

眼看自己举荐的人快要被对头挤倒了,张璁忙说:“陛下,臣以为王守仁是个忠直之臣,又有大功。早年江西平叛他就被人冤枉,先是说他与宁王同谋,后又说他贪了宁府的金银,弄到今天仍未能还王守仁一个清白。此次王守仁征广西,又立下奇功,若因为道听途说就论他的罪,恐怕从此以后办事的臣子们都要灰心了,谁还能来为陛下效命?”

其实朱厚熜倒不怕没人替他效命,也不在乎臣下贪些金银,或者假冒什么功劳,他最放在心里的却是刚才杨一清说的那几句不要紧的话。

早年首辅杨廷和就对他说过,王守仁传播的是“伪学”,是异端,不可不防。今天杨一清也说出相同的话来。朱厚熜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听张璁、桂萼俩人争吵不休,有些烦了,摆摆手叫张璁和桂萼退下去,却单留下了杨一清,又问了一句:“老先生觉得王守仁的学说果然是伪学邪说吗?”

和杨廷和一样,杨一清也是个能办事的老臣,也是个一心维护着君权道统的人。要说矛盾,他和王守仁也没有多少要紧的冲突,可“阳明心学”是什么,杨一清多少知道些。

虽然此时守仁刚刚传下来的“四句教”还没有推行开,甚至还没被人收进《传习录》里,杨一清也无从得知,可就他对阳明心学所知的那些,已经足够这个老臣站出来批驳王守仁和他的学说了。

在这上头,杨一清的心思和早年的杨廷和一模一样。

沉吟半晌,杨一清缓缓说道:“臣以为王守仁之学多是异端邪说,久必为祸,陛下不可不察。”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朱厚熜暗暗点头,再也没说别的。

朝廷里发生的这一切,王守仁还不知道,这时候的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性命不久了,全身的瘴毒都已发作出来,遍体赤肿,浑身烧得火热,气也喘不上来,脚上生出了一个恶疮,脓水直流,痛入骨髓,一切病状,竟与那些腐尸堆里抬出来的人们一样。

早在八寨搜山时看到那满山满洞的死人,王守仁心里就有了难以排遣的愧悔之意,如今他倒觉得这是命数。剿匪没有错,可这样杀人实是有罪。那些杀人的土兵都是他召集的,如今冤魂缠在了他的身上,把这恶痛恶疾都让他来身受,最终夺了他的性命,也算为那些杀人的土兵们偿了一笔恶债吧。

眼看病入膏肓,守仁只想在临死之前再见一见夫人,看一眼儿子,急忙向朝廷上奏,请求辞官还乡。

可王守仁一连两次上疏称病请辞,都没得到任何回音。眼看真是毫无办法,嘉靖七年十月,守仁再一次上疏请求致仕。之后扔下官职印信,坐了一条船沿江东下,直奔家乡而来。

到这时候守仁仍然不知道自己上的所有称病请辞的奏章都被桂萼扣下了,更不知道嘉靖皇帝心里已经定了他的罪,正准备罢他的官、革他的爵,尤其是,打算禁了他的“阳明心学”。

其实王守仁早知道自己的学说会被禁,或者至少会被阉割——也可能是先禁止,再阉割,然后某一天再开禁。但他也没想到,一本《传习录》,一个杨廷和,还有他那个勇敢的学生王艮,再加上一个阴狠歹毒的小人桂萼和落井下石的杨一清,这些力量加起来,竟使得“阳明心学”早早就被禁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早些。

禁就禁吧,蔡老道不是早说过吗:那些人哪,他们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本事……他们甚至可以把王守仁抓起来,一顿廷杖把他打死。

除非王守仁抢在这些人动手之前,自己先死掉。

很快王守仁乘坐的小船出了广西,进入广东。广东布政使王大用也是守仁早前的学生,亲来迎接,一直把守仁送出五十里。眼看阳明先生病成这样,王大用心里不安,忙又派人去通知江西方面的同学,请他们想办法照顾阳明先生。

十一月十一日,守仁乘船进了江西地界,二十五日到了南安县城,这是他当年任南赣巡抚时打过仗的地方,此时守仁已经没有时间上岸看一眼南安县城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一刻也不能再停,否则真就到不了家了。

然而守仁虽然不说,南安方面还是从广东布政使那儿知道了阳明先生到来的消息。黄昏时分,一条官船从后面赶了上来,来的却是守仁的学生——南安府推官周积。

几乎与此同时,又是几匹快马绝尘而来,马上的人赶到江边,迎着守仁的小船,却是守仁的另一个学生——赣州兵备道张思聪。

王守仁讲学半生,而且又讲得那么好,他的学生实在太多了,结果这一路上到处有人来迎接他,来看他,守仁就算想快点儿回家,也走不快。

现在两个学生到了,守仁不得不停下船来。周积和张思聪走上船来,眼见阳明先生脸面浮肿,全身紫胀,竟已无法起身,这俩人都吓了一跳。

见了学生,守仁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刚一用劲,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气也喘不上来了。周积和张思聪忙赶过来,一左一右扶着守仁坐起来。面对学生,守仁问的第一句话还是:“最近学业有进步吗?”

眼看这位老先生到了这般地步,还在问学生的学业,周积和张思聪忙说:“自从得了良知之学,弟子等无日不自省,都有进益。”

守仁点头微笑,低声说道:“这就好,要立志,要上进,软弱不得,啊,软弱不得……”

一句话说得两个学生都落下泪来,周积问道:“先生身子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