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些时候,神宗皇帝把宰相韩琦叫到御内东门小殿。
御内东门小殿与大庆、崇政、文德、延和诸殿不同,此处是皇帝召集重臣讨论机密大事的所在。现在皇帝忽然把宰相唤进小殿,韩琦不知何故,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对皇帝行礼已毕,在御赐绣墩上坐了,忙问:“陛下唤臣来有何事?”
神宗皇帝神色凝重,欲言又止,半天才从御案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札子:“韩相看看这个东西。”
韩琦忙捧过札子来看,才看了一半已经吓得面色如土。原来这札子正是御史中丞王陶弹劾他跋扈欺君的奏折。
神宗坐在上面一言不发,直到韩琦看完了札子,又让他自己想了一会儿,这才问道:“相公有何想法?”
这种时候韩琦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叩拜:“既然有人弹劾下臣,臣不敢自辩,请陛下即刻查实,若有其事,臣愿服罪。”
神宗皇帝稳坐龙椅,慢吞吞地说了句:“札子上写的都是空话,让朕如何去查?”
神宗皇帝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得宠的臣子听了会以为皇帝不信弹劾,要庇护他;失宠的臣子却以为皇帝心中厌恶,话里全是讽刺。
韩琦本是个得宠的宰相,可也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心里说不出的慌张,只觉皇上话里尽是讽刺,惊得额头冷汗直冒,半天才说:“御史中丞告臣跋扈,臣虽不知其所指,仔细想来,为相九载,经事太多,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但下臣父子得皇帝累世厚恩,粉身碎骨无可报答,岂敢有背恩忘义之举?如今臣年纪已老,日渐昏聩,做些不明白的事倒有可能,但臣绝非跋扈之人,若臣有罪,陛下只须派一个内侍来,就能将臣逮去治罪。”说完这些话,已经冷汗遍体,两股战战,急忙拜伏于地,等着皇帝发落。
韩琦非比旁人,历仕三朝,拥立两帝,功勋卓著,这么一位老臣却对年轻的皇帝如此驯服,跪在地上请求处置,神宗皇帝年轻血热,见了韩琦这份不容置疑的忠诚心中感动不已,眼圈儿都红了,忙说:“韩相怎么说这样的话!你的忠心旁人不知道,朕还不知道吗?御史台官员只会捕风捉影无事生非!朕今天把札子给你看,就是让你不要担这个心。”见韩琦还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就笑着说,“朕年轻,知道的事不多,因为‘押班’一事还专门问过内侍,都说‘押班’的规矩虽是祖制,却早在韩相受任之前就已形同虚设,是不是这样?”
若说皇帝前面说的是虚话,这一问却是实言,韩琦忙说:“据臣所知‘押班’始自太祖朝,但宰相平日事务繁杂,若每日‘押班’,散朝后再回政事堂办公,必得每天忙到午夜才罢,所以从真宗朝开始宰相渐渐不再‘押班’,如今只有重大朝会才有‘押班’一事,一般早朝宰相有事可不到殿,只以参知政事‘押班’,或单以内侍‘押班’。”
听了这话神宗把手一拍:“你看看,果然如此吧!可见王陶这个人糊涂,做不得御史中丞!”说到这里却又加了一句,“郭逵既为签书枢密院事,为何又放为陕西路宣抚使?”
皇帝这一问其实比刚才的话更厉害。但郭逵的任命确有原因,韩琦忙说:“郭逵功勋卓著,先帝命其担任签书枢密院事。但治平初年西夏犯边,前锋直逼渭州、凤翔,朝廷命王素领兵御贼,仍嫌不足,因郭逵久在边地,素知贼情,西贼对他畏惧,所以臣向先帝举荐,命郭逵以陕西道宣抚使兼判渭州,是为震慑西夏所行的权宜之计。”说到这里,也知道郭逵以枢密院领陕西宣抚使颇为犯忌,皇帝既已多心,自己也须补救,又说,“这几年西夏国主新丧,又有内讧,已无力侵扰,郭逵再任陕西宣抚使也无意义,臣请陛下免去郭逵陕西宣抚使一职。”
听了这话,神宗皇帝干脆利落地答道:“郭逵有功,应该重用,这事不必提了。”略一沉吟,恨恨地说,“王陶可恶,该贬!”
王陶是神宗做颍王时的侍从之臣,乃是亲信中的亲信。现在皇帝为了给韩琦出气要贬王陶,韩琦却知道这是皇帝给他一个面子,自己真要不识进退,坐视王陶贬官,就等于在皇帝面前“弄权”!这还得了?忙笑着说:“王陶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初掌御史台办事难免不知轻重,陛下把他申斥两句算了。”
宰相要抹稀泥,神宗眼里却不揉沙子,把手一摆:“朕有主张,韩相不必问了。”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命韩琦退下。
老谋深算的韩琦怎么也没想到,神宗皇帝今天说这些话,其实是做了个套子,逼着他这个宰相自己往里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