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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苏学士得罪了王安石(2 / 2)

刘攽这几句硬话把王安石气得脸色铁青,手指着刘攽说不出话来。

见刘攽公开发难,苏轼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对王安石拱拱手:“下官心里有个想法,多日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既然大人以为国事要紧,宴席上也该多谈政事,下官就问大人一句:‘青苗法’自推行以来效果究竟如何?”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王安石虽然被刘攽的胡言乱语惹急了,倒还能自制。现在苏轼直截了当来质问他,王安石立刻把前面的事放下,心气也平静下来了:“‘青苗法’效仿周公‘泉府’旧制,每年春耕时由国家发放贷款给贫户,让他们购买农具种籽,秋天有了收成归还本息,其余都归农户所有,推行以来百姓欢悦,国家也增加一笔收入,皆大欢喜。”

所谓“泉府”是周朝设置的隶属于大司徒的衙门,主要掌管税收,兼管向百姓放贷以收取利息,同时也收购市场上富余滞销的货物,待机售卖。王安石早前向神宗皇帝提议:变法应该遵循“尧舜之制”,这话说得空泛了些,实际操作的时候,“青苗法”、“市易法”等具体法令皆有脱胎于周朝“泉府”制度的迹象。但周朝礼制失传已久,后人只知衙门名称,并不知道“泉府”如何运作,王安石假托“泉府”制度搞出的“青苗法”只有其名,并无其实。何况周朝的东西搬到宋朝来用,只怕早已过时了。

听王安石把话说得轻巧,苏轼立刻追问:“介甫以为果真皆大欢喜吗?”

王安石早知苏轼有此一问,也不与他争,只淡淡地说:“子瞻有话不妨直说。”

苏轼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就算王安石不问,他也要把话都说出来:“下官听说自从‘青苗法’推出以来百姓深受荼毒,民间苦不堪言,究其原因,乃是官府所放的青苗贷款利息甚高,每放出十贯钱,到秋天连本带息要收回十二贯,这么高的利息让百姓如何承受?”

王安石嘴里“嗯”了一声:“我当子瞻抱怨什么,原来是这件事。放贷取息,古来如此,至于两分利息并不算高,那些没心肝的富户放贷时四分息、五分息也多得是,如今官府放出‘青苗贷’,取息比民间借贷便宜,有官府在这里管着,富户就不敢讹诈百姓,于是百姓们少担了利息,官府也多了一份收益,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王安石说的是理想化的“道理”,却不是乡下的实际情况。苏轼立刻反驳道:“百姓人家有富有穷,对于青苗贷款有愿意借的,有不愿借的。那些富户也许心狠,可是百姓不找他们借钱,这些人也没有强行借贷的道理。官府则不同,为了收取利息,不问百姓想不想贷款,只管把‘青苗钱’放出去,春天的时候百姓不想用钱也不行,到秋天还不起贷款也要还!不能还钱的,官府有棍棒皮鞭伺候,更有拆屋夺田的本事!如今田税已经很重,地方官还要私收农具、牛皮、盐钱、面钱、鞋钱之类,苛捐杂税多至十几种,百姓早已穷极了,又加一笔‘青苗钱’,春天强借,秋天逼债,这不是把人逼死了吗?”

苏学士的话一说出来,在座的官员纷纷交头接耳。王安石不急不慌,稳稳笑道:“子瞻这话不对,立‘青苗法’时早有规定,百姓用钱,官府放贷;百姓不用钱,官府不放贷,岂有强行放贷之理?”

王安石说得仍然是个“理论”,不是“实际”。苏轼忍不住冷笑一声:“介甫这话才真正不对!你到乡下看看,凡推行《青苗法》的地方,哪个府哪个县不是强摊恶收?”

地方官对百姓强行放贷的事早不是什么秘密了,偏偏王安石这个拗相公却不承认:“子瞻说的是贪官污吏,这些人能有多少?天下的知府、县令多数都是好官,自然不会害民。”

王安石这话有点强词夺理的味道,苏轼立刻抓住其中破绽:“既然介甫也说‘县令是好官,就不会害民。’请问介甫,要办成‘变法’这件大事,应该先澄清吏治还是先推行法令?”

——推行法令易,澄清吏治难!现在苏轼问得是:变法应该先难后易还是先易后难?

“熙丰变法”的一大漏洞就在于急功近利,先易后难……

到这时王安石已渐渐被苏子瞻问住,犹豫了一阵子才说:“整顿吏治是长期的事,其中又有无数繁难,岂能一蹴而就?但国家积弱已久,再不变法情况只会更坏,所以应当先行变法,以求速效。”

“下官却以为变法之时应该急抓吏治,缓立新法!吏治不能澄清,地方官都是贪婪残暴的恶棍,再好的法令推行下去也成了害民的酷法苛政,如此搞法,变法怎能成功?”

苏轼越说越激动,王安石是个暴脾气的拗相公,声音也越提越高:“地方官是朝廷考核选拔出来的,都读过圣贤书,怎么会变成恶人?”

“朝廷不顾民情,只顾聚敛钱财,种种任务派给下属,完成的升赏,完不成的罢免,那些坏官为了完成朝廷派下的任务,对百姓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反而得赏的是他们,好官们体恤百姓,就完不成任务,结果罢掉的是好官。这样搞下去,好官尽罢,恶官横行,国将不国,还谈什么变法?”

见王安石答不上话来,苏轼用手指头敲头桌子高声道:“也许在介甫看来忠厚之人近于迂腐,老成之法如同愚钝,只有严刑酷法才能收到速效,可自古以来,凡忠厚老成以养民的皆成盛世,那些虐害百姓的恶政酷法只能祸国殃民!商鞅用苛法治理秦国,桑弘羊用权术辅佐汉武帝,表面看似有效,长远来看都是破国亡家之术!这些败类后人只把他们看作蛆蝇粪秽,说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介甫为国执政,岂能效仿此等败类?”

苏学士这话直戳到王安石的心口上,忍不住跳起身来指着苏轼的鼻子吼道:“我推行‘青苗法’依的是周公成法,怎么成了恶政!”

苏轼毫不退缩,也厉声叫道:“青苗之法盘剥百姓,如同高利贷一样,难道还不是害民恶政!”

眼看王安石和苏轼争得面红耳赤,话也越说越重,宴席上的官员都慌了神儿,刘攽和范镇上前拉着苏轼就走,曾布、吕嘉问二人也跑过去安抚王安石,一场酒席不欢而散。

苏轼、刘攽在酒宴上痛责王安石,所说得话句句在理!

变法的关键不在于法条,而在于执行——不是说法条不重要,而是执行更重要!因为制订一批好的法条比较容易,把这些“好的法条”贯彻到底,从最基层处执行到位!这个是很难的。所以变法不能急,稳扎稳打是关键,实是求是是关键,急功近利、文过饰非很容易坏事。

最糟的是:上层的急功近利往往引发基层的文过饰非;一旦底下的人文过饰非,上层人物又会因为看不到具体问题而更加急功近利。大宋第一真君子、第一实干家、第一“拗相公”王安石,就吃了这个亏。

话说回来,苏轼、刘攽当众批驳王安石,是否说明这两位学士比王安石高明呢?

谈不上。

苏夫子、刘学士只是围观的“高士”,嘴头儿上的“英雄”,让他们针砭时弊指摘错漏,个个口若悬河,句句说到痛处。让这两位夫子接替王安石来变这个法?差远了!

差远了……

要说政事上的能力,不但苏夫子,就把大宋朝廷千名臣子、百位忠良都算上,没有一个人强过王安石。这场变法不顺利,不是因为“拗相公”本事不济,而是因为朝政的“内幕”太深。所以苏夫子骂王安石并不说明他强过王安石,王安石变法不顺利,也丝毫不会损害他的清誉,后人提起“拗相公”,还是要竖起大拇指赞他一声“正人君子”。

十个骂人的君子,比不得一位做事的君子,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儿。可这种道理有时候没得讲。就像苏夫子,在酒席上和王安石的一顿争吵成就了他“刚直勇毅”的名声,那些以前只知道苏诗苏文的人,如今都佩服这位学士的勇气。可以说苏夫子是一“骂”成名。

从这天起,苏轼这个“旧臣首脑智囊”的虚名儿算是彻底坐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