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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黄楼上山川开阖(1 / 2)

神宗元丰元年八月,徐州东城门的整修工程告一段落。原本被洪水冲坏的城墙完全修复,因为东城与戏马台相对,乃是用兵之地,原本的城楼残破不堪使用,苏太守特命人新造城楼一座,高大宏伟,有囤兵率阵之功用。因为东城被大水所逼,而土能克水,五行五色中土为黄色,所以新建的城楼取名“黄楼”。

此时苏太守治水救民的事迹传遍天下,神宗皇帝也对他温言嘉奖,只是修堤的钱仍然没有着落。如今黄楼落成,名动天下,在应天府做判官的苏辙和正在京师准备考试的秦少游各写了一篇《黄楼赋》,一先一后寄到了徐州。

和两篇《黄楼赋》一起到徐州的还有苏轼的大弟子,闻名京师的才子王巩。

王巩字定国,这年三十一岁,官居秘书省正字,小小的一个官儿,可他的出身却大大的与众不同。

王巩的曾祖王祐于太祖立国时就被拜为翰林学士知制诰,祖父王旦是太宗朝的御史中丞知制诰,真宗一朝做过太平宰相;父亲王素仁宗朝官至枢密使,授龙图阁直学士,神宗朝拜为工部尚书,真正世宦高门,矜贵无比。王巩自己早前也做到大理寺评事,熙宁八年朝廷出了“赵世居谋反案”,大理寺一开始没把此事当成大案来办,神宗皇帝很不满意,大理寺一批官员因此获罪,王巩这个大理评事也吃了挂落儿,贬为秘书省正字,算是摔了个大跟头。好在王巩生平以书画为主业,做官只是做着玩儿的,对此不怎么在意。

王巩风流倜傥,英俊挺拔,多才多艺,书法、绘画并称双绝,是京师闻名的翩翩佳公子。而且王巩教养极好,虽出身世宦豪门,为人却谦逊有礼,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的富贵气。王巩的父亲王素担任成都知府的时候苏轼正在家为母守丧,曾经从眉山到成都拜见王素,王素久慕苏轼才名,就让王巩拜苏轼为师,所以王巩算是苏轼门下第一位学生。在苏轼身边这些晚辈中,诗词以秦少游为第一,书画之能首推王巩无疑。

黄楼落成是件喜事,苏辙、秦观两篇《黄楼赋》都是杰作,各有千秋,加之王巩又从京师专门带来御酒二十坛孝敬苏夫子,三喜临门,苏轼就命人摆御酒布宴席,请来徐州阖府官员共同庆祝。

徐州府官员都听过王巩的大名,如今见面,各人都有一见如故之感。正坐着聊天儿,王蘧从外头进来,高声说:“燕子楼的几个丫头到了!”一听这话,席间不论官员还是学子,凡是徐州人,都不由得站起身往门外看去。

徐州城里有个名胜叫“燕子楼”,本是唐朝武宁节度使张愔所筑,楼高二层,小巧精致,檐脊飞挑形如飞燕,楼中又有一段凄艳的故事,成为徐州名胜之一。然而王蘧所说的燕子楼却不是那处古迹,而是一座著名的娼馆。馆中有马盼盼、张英英、李卿卿三位佳人,才艺出众,声色俱佳,尤其马盼盼精书法,能诗词,擅画美人兰竹,容貌歌喉艳冠京东,名噪一时。今天黄楼盛会是件大事,特请这三位美人到席前侍酒。如今三美齐至,楼中所有人都注目观看,连苏轼也往楼口望去,这一看,大吃一惊。

原来走上楼来的三名歌伎两个都是旧识。走在前面的就是无名小庙中见过面的杏衣女子,最后一个上楼的却是那刁钻精灵的红衣丫头。有趣的是数月未见,她今天穿的仍是进庙时穿的那身红衣裙,衩环首饰一件未变,苏学士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半年前苏轼在小庙撞见的红衣丫头正是徐州名伎马盼盼,另一个是她的姐妹李卿卿。今天马盼盼应约来黄楼侍酒,对她而言是和早先所拜的老师重逢,故意一切照早前的打扮,要的就是苏轼一眼认出她来。

现在苏太守一脸惊讶,显然是认出来了,马盼盼心里暗喜,上前对苏轼行礼,道声:“先生好。”又转向众官员说:“各位大人好。”

马盼盼一上楼就称苏轼为“先生”,其中意思只有苏轼明白。然而这丫头聪明,掩饰得很巧,旁人丝毫没有察觉。王户曹笑着说:“盼盼这丫头一向爱闹,今天怎么如此斯文?”

马盼盼瞟了王适一眼,笑着说:“上个月是小女子生日,如今我已十七岁,与十六岁时不同了。”一句话逗得众人都笑。马盼盼却故意不笑,反而拿捏腔调,低眉垂首对王适说,“这位大人说得好像与小女如何亲近,其实我生日的时候未见你送一文钱礼物来,可见亲近都是假的。连我这两个姐姐都恨你无情,为我落了几滴泪,就为这个罚你三杯酒,不过分吧?”

马盼盼半真半假,说得王适答不上话来。颜判官在旁笑问:“当时你也落泪了?”

马盼盼把脸一扬,说了声:“我倒没有!”

听了这话众人哄堂大笑。于是三位美人各取杯来,阖席饮了一杯。马盼盼又说:“当年水淹东城,岌岌可危,是苏知府和各位大人鼎力才救了一城百姓的命。我在黄楼上为大人们献一曲,算是答谢。”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口中唱道:“三人承明,四至九卿,问书生,何辱何荣?金张七叶,纨绮貂缨,无汗马事,不献赋,不明经……”

马盼盼今天专为苏轼而来,虽然应酬众人,其实眼色心思都在苏知府身上。听了这支曲儿,苏轼也有几分明白她的意思,只在一旁笑而不语,等一曲弹罢,也随着众人喝彩。

马盼盼又一连唱了几个曲子,都是“苏词”,每一曲罢就饮一杯酒。几杯下来已经脸色如坨,两只眼睛只盯着苏学士看。苏轼知道这丫头直率大胆,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说道:“黄楼建成以后我本想写一篇文章,哪知舍弟苏辙和高邮秦观各写一篇《黄楼赋》寄来,都是佳作,我也不用写了。各位看看哪一篇好,就把它抄下来刻碑记铭。”取出两篇《黄楼赋》让众人传看。

这两篇《黄楼赋》各有妙处。然而作者一个是太守的弟弟,一个是太守的学生,当官儿的当然知道捧谁才对,公推苏辙所作《黄楼赋》为妙。于是颜判官铺纸、王户曹研墨,苏太守挽起衣袖把苏辙所作《黄楼赋》抄录下来。才写到“画阡陌之纵横,分园庐之向背。放田渔于江浦,散牛羊于烟际……”忽然从楼下跑上个人来,冲苏轼叫道:“太尊,陛下有诏敕!”一听这话,苏轼忙搁笔下楼去了。

苏太守把《黄楼赋》抄了一半,忽然走了,众人只好坐待。先还围着看苏轼的法书,等了片刻不见知府回来,就各自散去闲谈。马盼盼也放下琵琶走过来细细端详苏轼的书法,看了良久,又转头看边上的稿子,上写了起来。哪知刚写了四个字已经被人看见,忙叫她:“干什么呢!”马盼盼一惊,忙住了手。

听这一声叫喊,众人都围过来看,见白纸上墨迹犹湿,马盼盼竟在苏轼抄录的文章sp;酒席上众官员看似都喜欢马盼盼,其实这“喜欢”是假的,这些人心里瞧不起她这个妓女。现在马盼盼做了这么大胆的事,众人脸上顿时都有怒色。颜复忍不住说了她一句:“太守是当世高贤,黄楼是徐州胜景,岂是你这丫头可以玩笑亵渎的?真不懂事!”

哪知颜判官这话竟把马盼盼惹翻了,仗着三分酒意把头一昂气呼呼地说:“大人这话我可听不出道理来!若说我这几个字写得丑,配不上苏太守的法书,那好办,只要苏大人说一句话,我马上跪下给他认错,就算叩十个响头也可以!然后大人也无非把这纸撕去重写一幅,又能怎样呢?难道因为几个丑字就把小女子拖出去斩了?若说我是侍酒的人,出身卑贱,不配在苏知府的法书后面续这几个字,小女子却以为人生在世不过吃饭穿衣、喜乐哀怒、生老病死,何来贵贱之分?连佛祖都说一个‘释法平等’,到大人这里却分做两端吗?若说你官府里有什么官职高下,地位尊卑,我不懂,也不管!可笔墨书法凭什么也要分尊卑?难道下等人就写不得字,做不得画,赋不得诗?若真是这样,‘渔樵耕读’也不要提了,这些打鱼的、砍柴的、种田的哪配和你们读书人并列!都赶到边上去,那些‘渔舟图’、‘山林图’、‘牧归图’都改了,把垂钓的、砍樵的、牵牛的全画成读书人,大人觉得好不好?”

马盼盼一向是个有脾气的人,凡知道她才华的人也都知道她这个脾气。偏偏颜复今天多说一句,顿时惹出她的脾气来,不管不顾,几句话驳得颜复愣在当场无话可说。

然而马盼盼生性娇憨爽快,脾气急些,却没有与人为敌的意思,就像热汤里切了一把姜丝儿,虽然有点辣,倒也暖和。听了她这些话一帮当官的都在边上嘿嘿直笑,连颜复也没法生这丫头的气。王适笑着出来打圆场:“你们先别争,还是等苏大人看过再说。若苏大人说这几个字不好,就罚盼盼姑娘三杯酒,若苏大人说字好,颜判官明天就辞了差事到山里砍樵去吧!”

王适这话说得众人哄然一笑,刚才的一点尴尬顿时揭过去了。只有王巩并没跟这些人笑闹,而是俯身把马盼盼写的几个字认真看了半天,忽然问:“这位姑娘学‘苏字’多久了?”

王巩是今天黄楼上的贵客,他一开口,别人都安静下来了。

马盼盼听苏轼介绍,知道王巩书画精妙,非同小可,听他一问心里有点虚,笑着说:“大人猜猜?”

王巩又把“山川开阖”四字看了几遍,微微点头:“书法的精妙不在笔势间架,而在气韵之间。姑娘这几个字已经把‘苏字’的气韵占了九成,粗看全无破绽,若细观之,则川字这最后一竖稍柔弱些。依我看,姑娘临摹我老师的法书少说也有三年功夫了。”

王巩果然是个方家,这番话虽然说得严谨,对马盼盼却是盛赞之意。给他一说,众人也顾不得玩笑了,都围上来认真看马盼盼这四个字。马盼盼到底是个小姑娘,脾气又直,被王巩一夸不禁喜形于色。李卿卿对王巩笑道:“大人猜得不准,我妹妹临摹苏太守的法帖才半年,只不过呀,这几个月来她可是朝夕苦练,下足了功夫……”边说边吃吃而笑,马盼盼羞得抬手打她一下,却又忍不住问王巩:“大人为何说川字这一竖‘柔弱’?”

给马盼盼一问,众人都扭头来看王巩。

王巩走上前指着“川”字对马盼盼说:“姑娘既然临摹我老师的帖子,当然知道他用墨浓厚,笔势肥硕,结字扁平,而先生作书时又重气势,以情励气,以气运笔,周正中见狂放,这些我看姑娘都悟到了。只是有一点,我老师早年从颜真卿入手,所以他的字横轻竖重,这是颜体字的特点。而姑娘学书似乎从柳公权入手,后来大约又下了很大功夫学‘二王’的字,但‘柳字’间架是丢不掉的。姑娘聪明过人,学我老师的字处处都学到了,可间架上毕竟一‘颜’一‘柳’,根本之处还是有区别,所以川字这最后一竖没有到位。”

王巩书画上的造诣本就高明,加之出身豪门世族,见过的精品法帖太多了,理论方面真有过人之处,一番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马盼盼更是觉得惊讶:“大人怎么看出我先学柳体再学‘二王’呢?”

王巩平时为人随和,话也不多,谈到书法就打开了话匣子,认认真真地对马盼盼说:“我看姑娘这‘山’字最后一笔与‘阖’字外面这个‘门’的竖折部分用笔全然一致,俊秀洒脱处可见王右军风度,所以认定姑娘在‘二王’上头很下过一番功夫。然而‘川’字三竖笔笔劲健匀称,虽用笔有变化,气韵是一贯的,这瘦劲匀称正是‘柳体’气概。常人学书总是先楷后行,所以姑娘先‘柳’后‘王’,次序应该不会错。”

听了这些评论马盼盼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就连李卿卿也忍不住把王巩多看了几眼。

王巩这么一位贵公子,气质沉静谦逊,品性庄重严谨,全没有纨绔子弟的轻浮气,而才气又如此绝俗,更难得的是,面对一名侍酒陪欢的歌伎,王巩能以敦厚谦和之礼待之如良朋故友,这份诚挚更显难得。

李卿卿是个有心人,立刻在旁边笑道:“大人真是方家!就请当场写一幅字和我妹妹比个高下!”

李卿卿说这话,是在七夕夜里做“鹊桥”呢。马盼盼聪明透顶,当然听出弦外之音,顿时脸儿飞红,忙说:“我这点野狐禅哪敢在大人面前献丑!”

女人家惯会讲反话,嘴里说“不”,心里想的却是个“是”。李卿卿见缝插针,只管笑道:“你这丫头平时总说自己的字如何好,不知吹了多少牛,今天倒来假装!大人定要认真写一幅字,好好煞一煞她的威风!”

王巩是个老实人,被两个美人儿一推一拉招架不住,正要答应。偏巧苏轼飞步走了回来,人还在楼口就高声笑道:“陛下真是圣明,修堤的钱粮发下来了!”

苏知府说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顿时把刚才的话头儿全扯断了。众官员赶紧拜谢皇恩。颜复急着问:“朝廷发下多少钱粮?”

“陛下发给徐州府常平钱六千三百四十贯,米一千八百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