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颜复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徐州府城遭这场大水,全靠苏轼领着官员百姓拼命,加上老天爷垂怜,险而又险勉强抗了过去。可徐州城外的堤防已经不能不修。苏轼本来请求发放二万九千五百贯钱,七千八百斛米,招募民工一万人修筑坚固的石堤,朝廷舍不得花钱,不答应。苏知府只好改修木堤,钱粮人工各减一半,只要一万两千贯钱,四千三百斛米,已经省得不能再省,哪知神宗皇帝倒不客气,大笔一挥,把徐州府请求的钱粮数额又减了一半!
就这六千贯钱、两千斛米,修什么堤呀?
其实苏学士脸上的笑容全假装的。
刚接诏的时候,听了朝廷派下的钱粮数额,苏轼也是又惊又气。可苏轼毕竟做了多年地方官,知道朝廷一向征税急、派款慢,户部、三司脸难看事难办,徐州堤防又是急务,若真拖上一年两载,明年大水又来,这城就完了!如今短短时间竟能拨下这些钱粮,虽然只有一半,已算是朝廷的恩典了。
有了钱粮就能办事,不够的,徐州人自己想办法!
苏知府把手儿一揣笑呵呵地说:“府库钱粮都是从百姓手里收回来的税。陛下是位圣主,宁可亏朝廷不肯亏百姓,施行德政,罢了‘青苗’、‘市易’之法,百姓得叨天恩,可户部三司的收入也因此减少,咱们这些做地方官的要体谅。何况请修堤防的札子递上才几个月钱粮就已拨发,这是格外开恩!地方上更该感念,诸位说对不对?”
苏轼把道理一讲,众官员就算不满也只能吞在肚里,都点头附和。
苏轼又笑着说:“至于钱粮不足,也不是全无办法。咱们学学出家人,到各位富绅家里化个缘,向百姓求个捐,也能筹募一些。我如今是个从五品,家里人口少,花销有限,每月可以捐出一半俸禄。大家都来想办法,总能‘集腋成裘’吧。”
听苏轼说修堤款项的缺口要靠募捐,而且苏知府以身作则,要捐一半俸禄,众家员顿时都不作声了。倒不是他们不肯出力,只是从袋里往外掏钱毕竟肉疼,每个官员家里情况也不一样,捐多少得有个算计。
苏学士只是把话放在这里,并不要求这些人立刻报出捐款数目来,点到为止,笑着说:“修堤的事以后再商量,先把《黄楼赋》写完,咱们好好喝一顿酒!”
听了这话众人一下子来了兴致,不约而同围拢过来,一个个挤眉弄眼互相偷笑,等着看苏轼对案上这篇“多了几个字”的文章是何反应。哪知苏轼想也没想,提笔就写,王适赶紧拦住:“大人别忙,先看看,先看看……”
苏轼一愣,停了笔问王适:“看什么?”
王适指着“山川开阖”四个字笑道:“看这几个字如何?”
王适这话说得奇怪,笑容又暧昧,苏轼不明所以,把四个字看了看,并没写错,又拿稿子对了一遍,原稿果然也就是这四个字,稀里糊涂,只得问王适:“这几个字怎么了?”
见苏学士果真认不出马盼盼的字,众人都笑了。王适拍着手笑道:“颜大人输了,明天进山砍柴去吧!”又指着马盼盼告诉苏轼,“太尊下楼接旨的时候这丫头淘气,在你这幅字上添了‘山川开阖’四个字,又和颜判官打了赌,大人若认不出这几个字来,颜判官就辞了官进山砍柴去……”一句话没说完,颜复已经急着嚷道:“这是你们起哄,我可没答应!”
颜复这一叫喊,众人更是哄笑不止。苏轼这才明白,把“山川开阖”仔细看了看,连连点头:“写得一模一样,要不是你们说出来,我还真认不出!”说着顺手提起笔在“川”字的第三竖上补了一笔。
刚才王巩说马盼盼已经把苏字的气韵得了“九成”,只“川”字最后一笔露出破绽,现在苏轼果然在这一笔上略加润色,说明王巩法眼如炬。马盼盼忍不住把王巩又看了两眼,却想起来,忙上前对苏轼说:“我刚才都是胡闹的,这幅字大人还是撕了重写吧。”
马盼盼虽然顽皮,可不糊涂,知道这篇《黄楼赋》是极重要的文字,写成之后要勒石记铭,百年千年保存下去。自己一时淘气在上头写了四个字,真要刻在碑上,将来人家会说:“苏太守在黄楼饮酒狎妓,把妓女写的字刻在碑上了。”传出去多难听呀!
马盼盼直率任性,自尊心强,这是她天生的才情傲骨。可马盼盼毕竟流落风尘,受过多少伤害,知道自己命如杨花,在世人眼里轻贱不堪。而马盼盼对苏太守又有一份与众不同的关切,哪忍心让苏轼因为她而惹上“轻薄”之名?所以刚才大胆写这四个字的是她;因为别人一句闲话就争得面红耳赤的是她;现在又劝苏轼把《黄楼赋》撕了重写的,还是她。
女人心是海底针,苏轼从来就摸不着。何况苏学士又是个豁达脾性,一以贯之从没改过。如今马盼盼这四个字写得极好,苏轼自己都没识破!这事说起来多么有趣儿;马盼盼这份才情又多么难得。至于后世人知道内情也不怕,你若说是“佳话”当然好,非要说是“狎妓轻薄”,苏学士也不理这闲话,任你说去!于是呵呵一笑:“这篇文章原本只能存世三百年,有了姑娘这四个字,我看存世千年也不难!盼盼姑娘要毁这法帖我是不答应的,诸位答应吗?”
被苏夫子一赞,官员们人人心思相同,齐声叫道:“这幅字毁不得!”刚才说闲话儿的判官颜复这时比谁都勤快,飞跑过来拿起那篇文章贴到墙壁上,众人一起围观,纷纷赞叹。
到这时,“山川开阖”四字妙笔生花,再也不能改动,想把《黄楼赋》毁去重写也办不到了。马盼盼只能站在人群后头眼巴巴看着苏太守,想着自己这个烟花女子一辈子竟有这么一次机缘,被这么一位神仙般的人物看重、呵护,心里一半是甜一半是酸,翻来搅去的,竟品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了。
马盼盼只顾在这里发愣,却没想到边上还有一位才子始终盯着她看。这时却走上来笑着说:“我见过不少书家,然而女子中有如此笔力的,姑娘是第一人……”
给王巩一赞,马盼盼总算回过神来,对这位大才子也实在有好感,就笑着说:“刚才大人称赞颜、柳二位,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大人瞧不起王羲之的字。”
王巩是个老实人,被马盼盼用话一骗顿时糊涂了,忙问:“姑娘何出此言?”
马盼盼笑道:“大人说女子笔力弱,却忘了王右军的老师是谁吗?”
——原来王羲之书法学自汀州刺史李炬的夫人卫铄,史称其为“卫夫人”。王巩偏说“女子笔力弱”,那王羲之的字岂不是也……
听了马盼盼的妙语,连苏轼都拍手大笑:“这桩公案定国一定要说清楚!”众官员也都笑着拿王巩开起玩笑来。
王巩这个人平时颇为沉静,今天被马盼盼打趣,却忍不住挺身“迎战”,笑着说:“姑娘这话说得好!现在我不得不求姑娘一幅字了!”
这回轮到马盼盼听不懂哑谜了:“大人本是方家,要我的字做什么?”
王巩故意郑重其事地对马盼盼作了个揖,这才笑着说:“在下平生夙愿乃是书超王右军,画胜吴道子。现在被姑娘一提醒,我才想起王羲之能有如此成就,都因为拜了个好老师,我要超过书圣,所拜的‘老师’又岂能马虎?今天得了姑娘的法帖,回去朝夕临摹,争取五年内超越书圣境界!”
王巩这玩笑开得实在好,众官听得哄堂大笑,马盼盼败了一阵,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却喜不自禁。好在她也是个聪明人儿,眼看斗智斗不赢王巩,干脆笑道:“大人要我的字也不难,只是必须找三个人来陪我喝三杯酒……”
王巩忙问:“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三位?”
马盼盼把脸一扬:“这三位是:欺负我的人;爱护我的人;求我的人。”
想不到这个鬼灵精的丫头竟提出这么“三位”来!天下女子小心眼儿记仇从没“记”得这么有趣过。在场十几个人都指着颜复大笑不止。颜复自己也笑个不住,无可奈何,嘴里说:“今天徐州府官员都让这鬼丫头捉弄完了。”倒了杯酒走上前来老老实实地说:“老朽糊涂冒犯了姑娘,还请恕罪。”与马盼盼对饮一杯,算是把刚才的“罪”赔完了,众人一起笑嘻嘻地看着苏轼。
其实马盼盼说这“三个人”,真正指的还是苏轼,其中“爱护”二字是有讲究的。可惜苏学士是个天生的笨人,对马盼盼除了“爱护”之外并没有别的念头。其他人或许有听出些意思来的,可在这些人想来,风尘女子哪有真心?顺口一说,随耳一听,谁当真呢?
于是苏轼、王巩都上前与马盼盼对饮,众人拥着马盼盼,看她为王巩录《菩萨蛮》一首:
“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煞人。
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不用敛双蛾,路人啼更多。”
马盼盼所题仍是苏夫子的旧作,用笔却非“苏字”,而是她平时练就的柳、王功底,俊逸凝炼非同凡品。尤其这支词虽是苏学士的旧作,却被马盼盼书来送给王巩,而王巩在徐州不能久留,眼看将行,结果这支词写者无意,观者有心,以为“今日漫留君,明朝愁煞人”是马盼盼对王巩的心意,“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更是大有讲究,马盼盼如此写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心思。
这场黄楼盛宴热热闹闹,直到深夜才散。